天色微明。
岳鹏举看着远处的山丘,连绵的阴影,江南的水乡……妻子的背影已经彻底消失。他擦擦眼角的泪水,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无比轻松。前途再变幻莫测,自己一个人,总比一家人死在一起好。
“十七姐,若是有来世,我绝不会再做一名军人,也绝不会让你再吃一点苦。你这一生,都是我害了你。”
心里千回百转,不是对自己命运的忧惧,而是对妻儿的牵挂。前程难料,以后,她们母子又会再经历多少磨难?回想自己短暂一生,从海岛到种家庄,再到多年的军旅生涯,所有快乐的时光,竟然都是和妻子一起度过的。此外,自己还有过什么乐趣?十七姐的一颦一笑,十七姐的轻嗔薄怒,十七姐的温柔照顾……这些,难道自己此生已经注定了再也无福消受?
爱啊!爱啊!
自己的生命里,幸好有她,才知道什么是爱。
他双眼湿润,竟想得痴了。
他已经不再急于动身,而是只带了几名亲兵近地逡巡,直到傍晚,确信妻子等人已经安全离去,才在黑夜里慢慢上路,往临安而去。
斋戒的最后一天。
天薇跪在太后灵位前,双腿已经彻底麻木。一名侍女来扶她:“公主,您该歇歇了……”
她低声问:“岳夫人呢?”
“还没有回来。”
“你再去看看,我怕她……”
“天薇,你不用演戏了!”
一个声音冷冷地响起,天薇吓得浑身发抖,急忙又跪下去:“九哥……”
赵德基坐下,神情高深莫测:“九哥?天薇,你确信朕真的是你九哥?”
天薇骇异莫名,抬起头,只见九哥眼里闪过一丝狠毒。
赵德基看着她的眼睛,冷笑一声:“天薇,自你南归后,朕向来对你不薄,你为何还要恩将仇报?”
天薇茫然失措:“九哥,我怎么啦?”
一张纸揉成纸团,重重地砸在她的额头上,赵德基愤怒地大吼一声:“贱婢,你还敢装模作样?你看这是什么?”
天薇战战兢兢地摊开纸团,头脑里嗡的一声,只见上面写着:韦贤妃在金国洗衣院伺候金人,沦为官妓,又生了两个儿子,有何面目归来?我大宋颜面何在?
她手一抖,纸掉在地上,只知道拼命伏地叩头:“九哥……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除了你,还有谁沦落金国还能回来?你竟然敢派人在大街小巷张贴,破坏母后的名声。”
“真的不是我!是王君华……一定是秦桧和王君华……他们两个才知道,九哥,他们也曾被羁押金国,知道这一切……”
“他们夫妻全力主张迎太后归来,怎会如此作为?除了你这个贱人还有谁?”赵德基压低声音,凶狠地说,“想必是你怕母后回来揭穿你的老底,就先下手为强,试图阻挠她的回归……”
天薇百口莫辩,惊觉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漩涡:“九哥,我有什么老底可以被人揭穿的?”
赵德基冷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你看看,这是什么?”
天薇接过信,跪在地上,边看边全身发抖。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浏览完这封信的。看了,又再看一遍,神思恍惚,全身僵硬:
自己是假公主!
是冒充的天薇公主!
真的天薇公主,已经丧生在五国城!
原来,韦贤妃竟是先下手为强!
怕被揭老底的是韦贤妃,不是自己!!
她从最初的惧怕里忽然清醒过来,慢慢将信放在一边,抬起头,直视着赵德基的眼睛:“九哥,我是不是冒充的天薇,别人不清楚,你该清楚!”
赵德基冷笑一声:“你行事作风大改,性子大变,朕也实在不清楚,你到底是否朕的亲妹。再说,朕也在狐疑,那么多人被关押都未能逃出去,为何就独独你一个人运气那么好?你说,你是不是金人故意放回来欺瞒朕的骗子?”
他声色俱厉,天薇无言以对。
“你还敢欺瞒朕?”
天薇在他的咆哮声里缓缓站起来,慢慢将自己宽大的袖子往上挽,一直挽到胳臂,露出一块淡红色的疤痕,凝视着,慢慢开口:“我十一岁那年的中秋,桂花开得好,我要做一种桂花香包,就缠着我最好的哥哥,悄悄央他替我摘。那时有很多宫婢,我却只喜欢这位哥哥替我摘,非要他替我摘不可。因为这是我刚学会做香包,这个香包就是要送给他的。父皇有几十个子女,我这位哥哥当时一点也不得父皇的宠爱,整天沉默寡言,只有我跟他关系最好。那一天,我见哥哥摘了许多桂花,自己也想摘,就偷偷爬到一棵桂树的枝桠上,不慎摔下来。哥哥怕被父皇知道责备,吓得一直替我吸吮伤口……”她还是盯着自己手腕上的伤痕,低叹一声,抬头直视着赵德基的眼睛,“香包的正面绣着这位哥哥的名字,后面绣着‘串珠’二字……”
“串珠”是她的小名,赵德基心里一震,凝视着她手腕上的疤痕半晌,这是兄妹二人的秘密,许多年以来,除了二人,再也没有其他人知道,就连两人的母妃都不知道。眼前的是天薇,是如假包换的天薇。是自己曾经最疼爱的妹妹。
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剩下的手足。
他移开目光,不敢跟天薇的目光对视。对于天薇的身份,他从来不曾怀疑,因为他认得,可是,韦贤妃是这样要求的,自己到底如何处置?
“九哥,我是真假天薇并不重要。但今日,我还要再次提醒九哥,秦桧夫妻实是虏人细作,婉婉之死,张贴毁谤书污蔑韦太后,都一定是出自他二人之手,他夫妻二人迟早会害了九哥的江山……”
他伸手将韦贤妃的信收回怀里,态度十分冷淡:“此事自然会彻查。朝廷之事,也不许女眷干政,这个规矩,你是忘了还是真不知?我看,你也不必再留在佛堂装模作样了……”
天薇跪地叩头,语音诚挚:“九哥,我从虏人处归来后,承蒙九哥皇恩浩荡,手足情深,过了几年荣华富贵的日子,此生能叶落归根,魂归大宋已经很满足了。还请九哥开恩,能让我去尼庵伺候太后灵牌,青灯古佛,终了此生……”
赵德基没有做声。
天薇继续叩头:“我还有一个请求,请九哥念在岳夫人多次护驾的情分上,宽恕她一次……”
赵德基霍然站起身:“你好大的胆子,朕尚未追究你的欺瞒之罪,你还敢替她求情?!”
天薇没有再说,只跪地不起。
“花溶呢?她去了哪里?”
天薇答不上来。
赵德基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不知你二人的谎言?为朕求子,求到哪里去了?花溶其实早就逃跑了!”
天薇心里一震,又一松,岳夫人,若是真的逃跑了,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你即时起回驸马府呆着,没有朕的命令,不许离开半步。”
“遵旨。”
蟠龙岛。
这是入海的第一座岛屿。岛上四季常青,之前曾驻扎着一小股海盗,依托着昔日岛上的一座龙王庙发展壮大,如今,已经成了海上霸主秦大王面对朝廷的第一线岗哨。这几年,朝廷面对大金和洞庭水寇的围剿,已经无力再在水军上下本钱。几年下来,驻防的宋水军和海盗们井水不犯河水。这些老弱病残们,一定程度上,当官的,过年还靠海盗们接济一点才能过得稍微滋润。如今宋金议和的气氛遍布全国上下,水军们更是懒洋洋,只剩下不足三百人的老兵,象征性地驻守在蟠龙岛前面70里外的一个小镇上。
这一日,蟠龙岛上张灯结彩,岛上的喽啰们欢喜鼓舞,准备了丰盛的美酒佳肴,因为,今天是秦大王定亲的日子。海盗们以前是没有那么多讲究的,看中的女子,直接抢来打昏送入洞房就行了。但今时不同往日,在杨三叔和刘武等的筹划下,一切都在按照礼仪大伦的方向发展——首领订婚,自然不能草率。
耶律大用亲自送了女儿前来,交换名帖,交换聘礼,秦大王方知耶律大用的女儿芳名:李汀兰。耶律大用歆慕汉文化,替女儿取了这么个文绉绉的名字,秦大王根本记不住。而且他此时已经化身为了李员外,李汀兰自然是李员外的千金,跟耶律家没什么关系。这个秘密自然只有秦大王和杨三叔才知道,其他小喽啰们只欢天喜地,以为自家大王是娶了一个正宗的千金小姐,大家闺秀。
神出鬼没的耶律大用这次却不再亲临,当然,这一次他天仙一般的女儿也只露了一个背影,留给岛上喽啰们无限的遐想。不过这一次,他们对那个美丽的背影已经看得货真价实,她穿一袭中原贵族女子的精美服饰,小脚娉婷,是不折不扣的豪门千金。喽啰们一个个暗地里猜疑大王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如此美丽的女人,为何不马上成亲,那么麻烦定什么亲?不过小喽啰们这一日但见秦大王大吃大喝,乐得合不拢嘴。是啊,海盗头子明媒正娶千金小姐,谁不会乐上一乐?
因此,当耶律大用怀揣女儿和秦大王的年庚婚贴悄然离开时,小喽啰们连续三天都沉浸在欢庆中,因为,他们不止每人得了一笔不小的赏赐,还发现海盗们的装备又升级了一个档次——大批从武林世家雷家买来的火器,全副武装了巡洋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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