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幻想,那个时候,就是长林岛,或者落霞岛,一辈子也不再走出来了——这让他充满了希望和喜悦,仿佛真正的成功,这一辈子,真正的一次胜利,真正的一次得到——得到!
他一直跟着,从来都不离不弃,只是希望,她真正一次的死心,真正地跟着自己,知道自己的重要,然后,永永远远,再也不要和飞将军见面。
他那么接近,他刚要从树上跳下去。
可惜。
飞将军,他的腿那么长,时间拿捏得那么准——秦大王怀疑,他始终派人跟着。像他这样的人,从来是不打无准备之战的。
尤其,当看到云五一身大红喜服的时候,这所有的一切希望都彻底灭绝了。就如一盏灯,油尽灯枯,再也发不出半点的光亮。
纵然曾经点燃的一丝希望,也瞬间破碎了。
甚至没有感觉到伤心。
只是想,自己又栽在这小子手里了。从小到大,就如当年在海岛上,他偷偷带了她逃跑。而她,总是跑向他。
这一次,又是如此的轮回。
飞将军的结婚请柬,是先送给自己的,之前,花溶完全不知道。是飞将军让刘武送给自己的,不止如此,飞将军仿佛怕自己忘了,又请了鲁提辖送给自己。
刘武说:大王,飞将军叮嘱,你别告诉夫人。
鲁提辖也说:老秦,你可千万别告诉阿妹。
所有的故人都在提醒自己:决不能让花溶知道飞将军成亲——因为,她是他的妻儿啊!
所有人的潜台词都是:老秦,你要看好她,别让她——又跑了。
他是一个男人。他再是爱,再是痴狂,也是一个男人。为的,无非是要真正地——真正地希望那个女人爱自己,心甘情愿地选择自己。难道,这也有错么?
殊不知,就是这一念之差,就掉入了一个陷阱。那是一个陷阱——是飞将军事先挖好的陷阱,以退为进。在做了种种的高姿态之后,他以退为进了。
秦大王竟然忘了提防——已经是现在的飞将军,并非昔日的岳鹏举。那是已经修炼成精的了。人不能两次犯同一个错误。可是,这一次的错误,却是自己选择的!
纵然她是他的妻子,他是他的儿子……自己还是想要的,全部都要的。凭什么他们该一家三口美满结局,自己就成了多余人?难道自己和她们母子,不也是一家三口?不,甚至是一家四口,还有文龙。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
惨淡的月光下,一张晃动的纸条,明明灭灭,如泼墨一般投射在心底,那一行字,几乎如刺在心头——休妻书!一辈子没有写过情书,写下的第一封,竟然是休妻。如果可以,他突发奇想,其实是想写“丫头,你真好看”的。
他伸出手,愤怒地想捡起来,撕个粉碎。可是,手触摸的,是坚硬的土地——这是一片被践踏得那么坚硬的人行道。道上空空如也。
那一张纸,早就被人捡走了。是花溶还是陆文龙?或者飞将军?是谁,把它当成了彻彻底底的证据?
卑鄙无耻飞将军,他竟然到此时,证据都要拿得确凿,从来不肯不清不白,一如他自己的人生。
秦大王的手,抓住的是一把空气。仿佛如自己的一场赌气——人生的一场豪赌。妄图以此,置之死地而后生。但是,绝路就是绝路。
置之死地而后死!
飞将军已经把路走绝了,别人就再也没有生路了。就如自己,就如赵德基……他在愤怒里,竟然并不愤恨——纵然一朝权倾天下,谁还会像那个男子,带着一生的伤痛,千山万水孑然一身,还在寻找着自己唯一的妻子,唯一的儿子?
他是个男人啊,一个位高权重,出生入死的男人——已经用了自己的半生在等待了。
秦大王就连怨恨都无法怨恨。
树下,周五从暗处出来,仰着头,声音里充满了无限的遗憾,些微的安慰:“大王,回去吧,岛上美女多的是。”
秦大王嗖地一声跳下来,那气势如一头猛虎一般,但是,月色下,这猛虎已经苍老而蹒跚了,连昔日盛怒的气焰和嚣张都消失了。他还穿着自己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她亲手缝制的第一件单衫、她亲手绣制的第一件头巾。
浑然地,她完全已经成了自己的生活,就如血肉,完全是不能分割的。
此时,只能听到自己身子里骨骼碎裂的声音,浑身竟然如此无力,竟也学着花溶的样子,必须靠在大树上,要树干才能支撑自己的躯体。
周五没有再叫他,只是默默垂手立在一边。
月亮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然后又缩短,在中间,如小小的一个黑点。谁的人生其实不是一个黑点?爱恨情仇,恩怨纠葛,到头来,就如这月色之下的一个暗影而已。
暗夜的风,带了一丝寒意。
月亮也快走到尽头了。
耳边都是呼呼的风声,这激烈的奔马,那么陌生的怀抱——某一刻,花溶不知道自己是清醒还是睡梦,前面是小虎头拼命挣扎的身影,像一条虫子一般剧烈地蠕动,然后,很快被制服。而她自己,也被一双手抱着——那双手那么长,抱着自己,抱着小虎头,仿佛他本身无穷无尽的能量,力拔山兮气盖世。
夜露深浓,飞将军一伸手除下了自己的大红衣服,当头罩住了她们母子。彻底防止小虎头摔倒。
耳边只有模模糊糊的声音,“十七姐,十七姐,十七姐……”
仿佛隔了一万年,才从湖风明月里传来。耳畔乍听,满脸是泪。
是他冰冷的脸贴上来,贴在她的脸上,两个人都那么冰冷,唯有他的声音是灼热的:“十七姐……十七姐……”
他只会这一句,此外,什么都不会了,也无法说什么了。唯有泪水是滚烫的,就如他曾经喝醉的那一夜,她听过的他的微弱的声音:“十七姐,不要走……”就如他生死一瞬间的时候,他吐出的情不自禁的那一句“十七姐……”
她的呼吸一窒,意识就模糊了。长时间的水米不进,心力交瘁,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击溃了,模模糊糊里,但听得前面孩子呼呼的鼾声,孩子也累了,这么深夜了,早已疲倦不堪地在马背上睡着了。很快,她也睡着了。
这是城西的一栋院子,简朴,干净,内里布置得十分雅致。
花溶醒来的时候,烛光摇曳,儿子就躺在自己身边,还是呼呼的,睡得十分香甜。陆文龙就站在旁边,无论飞将军怎么喊他坐,他就是不坐,只倔强地闭着嘴巴一声不吭。他双眼里都是血丝了,昔日的少年,几乎一夜之间就饱经风霜了。
花溶开口,第一眼,竟然并非寻找飞将军,而是角落里的他——某些时候,这个孩子给予自己的精神支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重要。
那是一种比爱情,比夫妻之情,更让她曾经泪如雨下的情意。
“文龙……”
“文龙,你看,你妈妈岂不是好好的?”
陆文龙的眼睛一亮,但是,并不回答他。
“十七姐……”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此时,已经彻底消失了他的淡漠,消失了他的伪装,消失了他昔日的严肃,变得那么热切,带着无法掩饰的深情厚意,“十七姐,你饿了么?我给你们准备了夜宵,你和文龙都吃一点……”
她仿佛这才看到床前坐着的人,那么熟悉的眼神——他端着一碗粥点,那也是她最喜欢的一种粥点——在鄂龙镇的时候,在东林寺的时候,在自己受伤的时候,在自己怀孕的时候,无数次,都是他亲自给自己熬这样的粥。
味道,颜色,一如往常,就如他刻骨的铭记。
甚至他伸出的手,那么沧桑,烛光下,全是粗粗细细的疤痕,凝聚了那么久远的年代,如一条条长在他身子里的蜈蚣,跟他的忧患,结成了生命中形影不离的同伴。
她扭过头,食不下咽。
有轻轻的敲门声,然后,一个红色的人影进来,一躬身:“云五见过夫人。”
云五身上,还穿着那一身大红的喜服。飞将军的旁边,也是同色系的喜服,是他之前覆盖小虎头才脱下来的。两件喜服,在灯光下,触目惊心地令人心碎。花溶竟然不敢再看,想起昔日的李巧娘。那一场婚礼,她以为是他纳妾,却是高林娶妻。故人已去,只剩残留的回忆。
这一次,他娶的,更变成了一个男人——他怕误了别的女子终身,就算是做戏,也不会真正伤害到任何人。就如早早被他赶走的崔三娘。他终究是那样,他从未改变。
花溶侧了脸,泪如雨下。
“启禀飞将军,赵德基的五万偷袭兵马已经全部被刘武消灭……飞将军好一番神机妙算,果然,敌人便是趁着这番大喜事,以为将士们大醉了,守备空虚,所以大举反攻……经过这一战,算是真正将临安城里隐藏的敌人,奸细,清除了十之**了。赵德基也南下逃亡了……”
赵德基的逃亡,正是海边的方向。
云五回报,飞将军听着,两个人大男人站在一起,一身的喜装,那么诡异。
陆文龙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指着云五:“飞将军,你们……云五叔叔……”
云五忽然醒悟过来,哈哈大笑一声就脱掉了自己身上的喜服:“哈,今天可把属下累坏了,穿着那个鞋子走路,真是受罪……冒充新娘子,可是头一遭啊,哈,人家是大姑娘上轿,我这是大男人上轿……飞将军,夫人,属下告退,先去换了这身衣装,不然,也太不人不鬼了……”
他告退,想起什么,又去角落拉了陆文龙:“文龙,走走走,去陪叔叔喝点酒,还有你刘武叔叔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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