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郭鹏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的。
现在到来,或者晚一点到来,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本格物学的教科书,是他最后的尝试,向郭瑾发去了最后的试探。
而郭瑾的反应其实根本没有超出他的预料。
自打董仲舒为了维护皇权和大一统的局面而革新儒学之后,君权神授就成为这一整套君臣纲常伦理体系的根基。
这一整套体系严密、强势、有理有据。
皇帝靠着这一套体系从此有了神秘的面纱,成为了神圣的存在,一言一行都是真理,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理论上拥有无限的权力。
臣子们则依附皇权,以忠诚为代价换取皇帝的信任,被赋予这份权力,代替皇帝行使权力,在皇帝理所不能及的地方作为皇权爪牙而生存,而作为。
到了民间,家族的存在也被纲常理论进行了一番改造和强化,皇帝是天下人的君主,家主就是家人的君主,皇帝对天下人拥有无限的权力,家主对家人拥有无限的权力。
皇帝理论上可以对天下人肆意妄为,而家主理论上也可以对家人肆意妄为,这一切以君权神授和三纲五常为基础。
而为了给这过于赤裸的法则披上温情的掩饰,避免、限制反抗,光靠忠诚是不够的。
于是统治者精巧的选择了【孝】这一大义,给君权神授的基础裹上了孝的外衣,让这一丑陋的伦理体系看上去变得温情脉脉。
因为忠,臣子要对皇帝服从。
因为孝,后辈不能反抗长辈。
反抗的正义性遭到了【忠孝】的双重压制,瞬间沦为叛逆举动,为世人所不容。
皇帝为了自己的利益,当然会竭力维护这一套体系。
君为臣纲,臣子虽然受到皇帝的压迫,但是也能在这一压迫之中获取利益,得到权力的分润,满足自己的权益,当然也要竭力维护。
下到民间,以家族为单位的基层社会之中,很难得到权力的分润。
但是因为夫为妻纲、父为子纲,所以就算是普通家庭的家主也获得了这一体系当中相对优势的地位,当然也要维护这一体系。
封建君权绑定了父权、夫权,君、民、黎庶前所未有的就这一体系达成了一致。
君权神授和三纲五常就此成为了贯穿中国封建社会的思想基础。
这一套体系之精巧不仅在于此,也在于它给皇帝上了枷锁,给臣子上了枷锁,给天下万民也上了枷锁。
大家若要维持表面上的和睦,就必须要维护这一套体系。
而这一套思想体系虽然已经和孔子坚持的儒家学说相去甚远,可它偏偏名为儒学。
这是一套极具包容性的体系,把整个中国古代社会包裹其中,深入到民间最基层,不分贫富,让每一个男性都得以在这个体系中获利。
也不单单是男性,有些时候女性也会因为失去丈夫而年龄较大,从而利用孝的存在,接替了丈夫的父权,成为家主,成为这一体系当中的既得利益者。
正因为在这样的一个体系下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压迫他人的人,都有可能从中获得利益,都有可能成为【吃人】的那个人,以至于在残酷的阶级压迫之下,这一体系还能维持近两千年。
说起来,这个体系真的很“公平”。
公平的让任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那个吃人的人,公平的让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压迫者。
也因此,每一个人都在默默的维系着他。
在汉武帝和董仲舒等精英的努力之下,一个保守的、排斥进步的超级稳定的社会结构由此诞生。
在此之后,无论王朝更迭,分分合合,这一社会结构再也没有发生过改变,如果没有强大外力介入,这一体系大抵能维持到天荒地老。
神权、皇权、父权、夫权已经完成了绑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郭鹏自己也深陷其中。
他奉天称帝,接替的是汉朝法统,立国根本就是这一套法统。
他不是因为得到了人民群众的拥护而建立魏国从而称帝,他权力的合法性来自于废帝刘健,刘健的权力合法性来自于汉朝,来自于上天。
郭鹏是魏天子,是天子,是天的儿子,代天行政,所作所为皆由天来背锅,由天来负责解释——听不听得懂是别人的事情。
你靠着这一份社会共同认知走到了现在,结果就要过河拆桥?
格物学最早在朝中出现争论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番说辞,当时郭瑾忙于巩固权力地位,无暇顾及此事,郭鹏也要时间来筹备这件事情,核心争议就暂且搁置了。
时至今日,格物学正式推广已成定局,而其中这关系到这一套三纲五常伦理体系根基的认知,已然成为了郭瑾不能退让的核心利益。
皇权的存在,本身就不是世俗的认知。
这一份过于无限且广大的权力,需要超乎人类认知的神秘力量来背锅,这样才能勉强得到社会的共同认同,如果这一份认同被推翻了,皇权的根基就要被动摇。
魏帝国的根基就要被动摇。
重塑认知?
那么大的无限的权力,你让谁来给你背锅?
群臣都知道这是一种伪装,但是他们需要以此获利,所以他们当然不会多说什么。
但是天下万民是相信的。
你现在主动告诉他们这是假的,然后呢?
你要怎么向天下万民解释你能拥有如此强悍的权力?
告诉他们,一切都是假的,没有神明,没有上天,没有天人感应,举头三尺无神明,这一切全都是统治者的统治手段和工具?
告诉你们这些,为的就是要你们安安稳稳当顺民,然后老老实实被压迫和剥削?
父亲,你这样做,是多想看着咱们魏国二世而亡?
郭瑾拿着郭魏政权的核心利益来质疑郭鹏,他希望自己的父亲没有失去理智。
他的父亲总能做出一些超乎他的想象的事情,过去的也就算了,总体也能算是维护魏帝国的统治,而这一次,郭瑾是真的不能忍。
他第一次质疑起了郭鹏。
郭鹏在郭瑾的面前沉默了许久。
他看着郭瑾,心中痛苦,但痛苦之后便是了然。
然后他做出了决定。
“阿瑾,就照你说的做吧,你觉得那里有不合适的,删减掉便是,其他的就留下来吧,格物学,到底还是有用的。”
郭瑾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郭鹏那么好说话。
还以为郭鹏又要和他扯一大堆大道理,试图让他明白什么之类的,甚至还要吵架,要不欢而散。
这种事情,郭瑾现在已经不是很想去听了。
以前没当皇帝的时候还有心思听听,可现在做了皇帝,满脑子都是权势都是功绩,哪里有时间听父亲唠嗑?
我是个大人了,我不是个小孩子了,我有能力为我所做的一切负责了。
所以父亲,别对我说那些大道理了。
郭瑾是这样想的。
最差的结局是郭鹏要强行这样去做,而他则面临两难的局面。
当然来到泰山殿之前,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哪怕郭鹏要强行去做,他都要全力阻止,绝对不能让他这样做。
除非郭鹏能下定决心把他废掉,自己重新做皇帝。
他觉得这样的可能性不是没有,虽然低到不可置信的程度,却也存在着这样的可能。
但是他没有想到郭鹏居然真的顺着他的心意,什么都没说,没有说教,没有反对,没有斥责,没有生气。
郭鹏就那么平淡的答应了。
以至于一时间还让郭瑾有些不习惯。
“父亲,这……真的可以吗?”
“当然,你是皇帝,你说了算。”
郭鹏笑了笑,脸上满是温和,看不到任何其他的表情。
郭瑾犹豫了一会儿,看郭鹏的确不像是在开玩笑,这才放心,向郭鹏行了礼,然后离开了泰山殿。
他要吩咐新成立的格物堂按照他的意志删减重编这本格物学教材,绝不能让一些不该公之于众的讯息公之于众,威胁到郭魏政权的稳定性和统治地位。
话说回来,咱们真的活在一颗球上?
郭瑾素来是很相信郭鹏的,但是这件事情上,他自己都觉得非常惊讶。
这种事情说出去真的有人相信?
但是按照郭鹏的这种说法,还就真的解释了很多的日常看上去没什么奇怪但是细细一想很有些问题的事情。
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郭瑾一边走,一边翻看手上这本实验性质的格物学教材,满脸都是困惑不解。
什么巨大的引力。
什么潮涨潮落日升月落之类的,这些事情自家老爹都是从什么地方得知的?
虽然执掌权势的大家都知道这一整套体系维护的都是大家的利益,维护的也是皇帝的利益,但是当一种全新的学说放在眼前,郭瑾也开始思考和怀疑。
谎话说了一千遍,就成了真理,原本世界上没有神,但是信的人多了,也就有了神。
以致于连统治阶级内部都有人真的相信董仲舒的这一套理论,并且奉为圭臬。
现在,让大家去推翻这一套理论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郭瑾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只好想着等日后有空闲了再去找郭鹏询问一下。
郭瑾走了之后,郭鹏也没有去找曹兰,而是一个人坐在泰山殿后花园的亭子里坐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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