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呼吸一窒,脸色阴晴不定了起来。二人就这么对持着,王安石死死地看着杨涵瑶,见杨涵瑶目光坦荡,也毫不示弱,直视自己的双眼,显然是不认为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得。
“大道万千,非只这一条可达。”王安石说道。
杨涵瑶笑了,问道:“敢问大人,何谓英雄?”
“你问这话是何意?”
杨涵瑶回道:“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英雄者,有凌云之壮志,气吞山河之势,腹纳九州之量,包藏四海之胸襟!肩扛正义,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
顿了下,莞尔一笑,“太祖征战一身,民间千里送京娘的故事到现在还为人津津乐道。虽此事有些虚实,然,此乃民心。太祖问鼎革新,结束了几十年的动荡,百姓终得一片乐土修生养息。为表对太祖的敬意,故而民间流传了许多故事出来。”
“太祖是英雄!”杨涵瑶拱手说道:“杨继业刀斩萧多罗,生擒辽将领李重海;辽军袭击雁门,被杨继业打得大败,杀死辽军三千人,俘虏一万多,牛马五万多,攻破堡垒三十六个,战果辉煌,辽军见其大旗便吓得仓皇而逃,无敌美名由此而来。”
“被困陈家谷口身负重伤后仍奋力杀敌数百人,受俘后,誓死不降,绝食而亡。所以,杨继业也是英雄,是民族的英雄!”
“然,古往今来英雄何其多,而最为特别者,皆寥寥可数,完人者更是放眼望去皆无。概因没人能达到上述之要求!”
“人无完人,英雄就是英雄,何来特别之说?”王安石反问道。
杨涵瑶呵呵一笑,“一般看来,谓之英雄者,不外乎几种人。”
“哪几种人?”
“所谓英雄者,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英雄者,坚强刚毅,屡败屡战,如此之人,方可称为英雄!”
王安石摸着胡须点头,赞同道:“不错。”
“然而……”杨涵瑶摇着头,“在丫头看来,所谓英雄还必须心怀畏惧。”
王安石微微一愣,“此话何解?”
“这世上,每一个人都要经历出生,成长,老去,病苦,死亡。当我们年幼时,总是天真无邪;而到了少年时,又变得踌躇满志,时常想着将来一展抱负,做下名留青史之事。”
王安石沉默了,似是陷入了回忆中。他想起自己年少时的光景,那时的自己总觉得来到这世上,就不应平淡一生,男儿在世,当提三尺剑,做出一番丰功伟业来。
“而当我们满怀自信地想去实现心中所想一展抱负时,却发现,这世上许多的事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会遇到很多不如意之事。还有许多许多的挫折,事情从来不会如同自己所想的那样去进行。”
“于是我们开始退缩,开始畏惧。我们开始意识到,在这个世上生存下去不是那么容易的,何谈抱负乎?”
“于是有人沉沦,有人消极,然而英雄就是在此时出现的。所以在丫头看来,若要成为英雄者,首先就要学会畏惧。”
“世上本无天生的英雄!没有谁生下来就会刚毅果断,坚强勇敢,在母亲怀中的时候,都是同样的人。所谓史可鉴人,就是要通过以前的英雄来不断让自己学会如何畏惧。”
“商鞅变法,秦随之强大,最终完成了一扫六合,成立大秦的伟业。而商鞅却落了个五马分尸的下场!商鞅使得秦国强大,为何却落得这个下场?只有心怀畏惧了,才能看到真相。”
王安石的身子猛然一震,他看向杨涵瑶,心里震惊之极。
“商鞅虽死,然,变法依旧。秦恵王却没有因商鞅死去而停止变法,所以秦国最终完成了大业。可是,若是人走政息呢?那秦国还能一扫六合吗?”
“所以,商鞅是英雄!秦恵王更是英雄!”杨涵瑶说着,深施一礼道:“大人心怀抱负,心中藏有治国妙计。而丫头也相信大人的决心,定然不会因世间任何的挫折而停止脚步,哪怕也要落得与商鞅一样的下场亦无悔。”
“只是丫头还想问大人一句,若大人没有那么幸运呢?最后落得个人走政息,大人甘心吗?”
王安石万年不变的脸上终于出现了龟裂,杨涵瑶说得最后结果那比剐了他还令人难受。
他不怕死,如果官家肯支持他变法,哪怕变法事成后也将他五马分尸他也无怨无悔。
可若一生心血就此败亡,那他就算死了也无法闭眼,比杀了他还要残忍!王安石的脸色变得苍白,胸口剧烈起伏着。
杨涵瑶心里微微叹息。王安石的晚年实在是凄惨,虽说没有被杀吧,可活着还如死了清静呢!
最爱的儿子王雱早逝,政治上也受到了致命打击,最后连妻子也离他先去。看着新法一条条被废除,痛心疾首却无能为力,没几个月便在南京孤独的死去,精神上的折磨可想而知。
杨涵瑶今日借这个事说这些话给他听,是希望王安石做事不要那么激烈。这世上并不少非黑即白,还有一条中间灰色带。
如何周旋在黑白两带间便是一个欲成大事者必须要学会的学问。心无畏惧,又如何成事?
至于王安石能听进去多少,这个杨涵瑶就管不了了。她对王安石说这番话,无非也是敬重他的品德。
但人只能自救,她该做的已经做了,下来就只能看王安石自己了。
王安石看着负手而立的杨涵瑶,想起儿子给她的评价:多智近乎妖。
又想起她一个自幼失怙之人,年仅十岁便把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从这个村的村民对她的态度来看,她在村里的人缘相当好。
难道这就是所谓中庸么?王安石缓缓放下窗帘,过了许久,杨涵瑶才从轿子里听到一声声音传来:“老夫受教了,起轿吧……”
“恭送大人。”
看着轿夫抬着轿子慢慢远去,杨涵瑶叹息了一声,转身向走回去。
见到杨涵瑶过来,村民们立刻就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喊道:“大姑娘,恭喜,恭喜啊!”
李德仁笑得脸通红,李德辉与李邦泽也是一脸红光。这在他们看来,杨涵瑶受天家赏赐那可是村里的大盛事。
就算是摆到整个常州那也是数得上的大盛世。听听那赏赐的礼单,啧啧,全是贡品啊!
李德仁一挥手,大家都安静了下来,老头摸着胡须笑道:“大姐儿今天受到皇后娘娘赏赐,我等身为同村人以与荣有焉。如此幸事,岂可无宴?”
“仁小子说得对。”李邦泽点着头,“是该摆下宴席为大姑娘庆祝下。”
杨李氏赶忙说道:“哪敢让大家破费?今个儿大姐儿为我们老杨家争脸了。”
“没错。今个儿这事定会被载入地方史志,可谓是光耀门楣了!”李德辉也在旁凑着热闹,杨乐贤可是他的学生。
学生的姐姐受到天家这般恩赐,他这个做老师的脸上也十分有光。因此一向与王大牛一般,时常弄着个死人脸出来的李德仁今个儿也是笑意满满,心情好到了极点。
“芸娘,今个儿先别回店里去了。佩儿,你骑着驴进城一趟跟忠叔说声,今个儿家里办大事,芸娘先不回去了。还有,把这交子去兑了,给大家发个红包。”
“姑娘,每人发多少?”陈佩儿问道。
“要多发,要多发!”杨涵瑶还没说话,杨李氏在旁接话道:“这是咱杨家的大喜事!等会儿老婆子得去老头子坟上,咱大姐儿出息了,得皇后娘娘的赏了,光宗耀祖了!”
杨涵瑶呵呵一笑,说道:“听老夫人得。”想了下,又说道:“忠叔发六贯钱,总厨五贯,其他大厨每人三贯,余下所有人一贯!”
“是,姑娘。”
所有人一听,乖乖,这大姑娘出手忒大方了!不少人眼露羡慕,可随即一想马上器具打好就要酿酱油了,也随之欣喜起来。跟着大姑娘干,就等着吃香喝辣得吧!
“翠花,现在回家去把你家人也都叫来。”
“啊?”张翠花睁大眼,“我家人也来?来作甚?”
柳芸娘噗哧一笑,说道:“自然是来吃席了,怎么说,姑娘也算是你家东家呢!这样的喜事当然都要叫上。”
张翠花看向杨涵瑶,见杨涵瑶点头,顿时欢喜地脆生生地应道:“嗳,姑娘!我这就去!”
“骑骡去!”
“不用,姑娘,我跑得可快了!姑娘,我这就去了!”张翠花说完便欢喜地跑开了,看着她跳脱的样子,大家都笑了起来。
“芸娘,你带上月溶,欣溶去草市采买东西吧。”
“嗳,不用,不用!”李德仁摆着手,说道:“都是自家人,乡野之人,鸡鸭啥得村里都有,蔬菜去田上弄些来就是。”
“那怎么可以?”杨涵瑶摇头,笑着说道:“今个儿大家就坐着等吃得吧!”
这时陈佩儿牵着毛驴走了出来,柳芸娘想了想喊道:“佩儿,你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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