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辽阳府所谓的伪满洲国政府中,一片愁云惨雾笼罩。这个政府,就位于辽阳府的前清府衙门里,一面黄底金龙旗已经褪了颜色,在铅灰色的冬日低云中有气无力地飘动着。在雨辰的打击下,已经有无数的对手遭遇了这样惶恐惨淡的气氛了。伪满洲国,不过是他走上国内巅峰之时,所踏过的又一个对手罢了。
肃亲王坐在光线昏暗的府衙大堂里,神情有些呆滞。活力似乎已经完全从这个老人身上消退殆尽,现在的他,就是大清剩下来的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在他的对面,也坐着神色有些黯然但更多的还是某种带着愤慨的南山樵和几个日本军官。他们都穿着中国式的服装,想对肃亲王说些什么,但是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样子。
肃亲王也没有管这些日本人心里转的是什么主意,他只是感到浑身冰冷。府衙大厅的地龙虽然烧得热热的,但是他还是把自己身上的皮袍子裹紧。那种寒意,就像渗透了自己的骨髓一样。事情到底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大清国在这片算是自己老家的地方,也没有可以立足之地了吗?就算拉上日本撑腰,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了吗?既然如此,自己这个老头子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什么意思?
起初他们势头发展很好,除了在天津静园的溥伟几次带小皇帝想从白河口偷渡出天津,被那里的雨辰军队严密封锁挡了回去之外,就再没有觉得什么有阻碍的了。南满当地的前北洋驻军,在日本人的牵制下,对他们简直毫无抵抗的能力。南满十几个府县,都成为新满洲国的地盘。吉林、黑龙江的都督们态度暧昧,张作霖那个马匪虽然没有接受他们的招揽,守在浑河防止他们继续南下,但是也对居中联络的日本人表示,只要新满洲国不过浑河,他们也绝不出击南满。只要自己这个势力能在南满站住了脚跟,未来东北满蒙大可以慢慢经营!关内现在被雨辰搞得一塌糊涂,北洋团体离心离德,正是他们可以利用上下其手的机会!更别提关东军的斋藤参谋长信誓旦旦对新满洲国的安全保证了!大清的荣光,似乎就要在关外重新发扬!
在关东军五师团前出到辽河挡住安蒙军北上征途的时候,这种狂热欢欣的情绪在辽阳府这里达到了顶峰。人们见面商量的就是在以后关外的这个独立国家里,自己可以捞到什么官位。吉林孟恩远给他们秘密送来了五百条步枪,还有大量的子弹,以及一笔五万元的现款,也是预先立稳脚跟的意思。伪满洲国的日本顾问更是兴奋得满脸放光,说话走路都表示出一种上国恩主的意思,已经在开始筹划调集部队进行整编、强渡浑河、直取奉天的作战计划。到时将有两个大队的日本军人穿着伪满洲国的军服参加战斗!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盲目的乐观情绪当中,铁良那个小丑更是搞了一个登台拜将的仪式,宣布就任伪满洲国国军总参谋长的职位,天天还在向所有人表示,伪满洲国应该有五年的军政时期,意思就是在这个时期,说话最有分量的应该是他这个总参谋长!大家都浑然忘记了手下的军队是不听号令的山林队,背着枪提着鸟笼在辽阳府逛茶馆的满洲旧八旗子弟,窘迫到了根本没有财政可言。大家都以为,关外的汉人势力,几乎就应该是一推即倒,十三万八旗子弟从容入关的故事,也未尝不可以再上演一次!
肥皂泡都是在最大最漂亮的时候自己破裂,昙花一现的伪满洲国自然也不例外。在他们心目当中被当做天兵天将一般的日军第五师团主力,居然在辽河一战当中,遭到安蒙军的重创!如果不是安蒙军表现得有所节制,恐怕第五师团就要闹出了日本近代陆军历史上整师团被歼灭的空前丢脸的战例!听到汉人军队如此煊赫的武功,肃亲王彻底心寒了。打败仗他并不怕,但是汉人作为一个民族崛起,就再没有他们这个民族重掌大权的余地。雨辰居然把江北军这个团体调教到了这个地步!这个舞台,终究是他们的了。底下一些人没有肃亲王这样深远的感受,他们反倒有些幸灾乐祸,这下雨辰可把日本人得罪惨了!日本人还不调大兵来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长得像大狗熊似的几十万俄国老毛子都不是日本发威后的对手,更别说你小小一个才崛起没多久的汉人军阀了!就看你还能得意几天!
但是事实却是在这些人幻想的反方向上飞速地发展着,日本居然绝口不提要报复的话!虽然口口声声说要确保日本帝国在满蒙的权益,但是做法却是怕雨辰再来一下一样。他们这些现在借机重新掌控了关东军局势的日本官僚们,对关东军内部进行了纪律整肃,严令大喜谷久藏中将不得切腹自杀,不要给狂热派军官继续生事的借口。五师团已经撤回关东州,现在连南满铁路线上的警备部队也减少了。他们压根不想再有什么冲突!在日本发表了一份声称要按自己道路走下去的官方声明之后,还是向上海派出了正式的代表,和雨辰寻求政治解决本次事件。双方军队也通过奉天的张作霖中转,交换双方的战死士兵遗体和受伤被俘虏的人员,并且开放了辽河,现在安蒙军的前锋已经抵达奉天城!日本关东军军部给现在活跃在伪满洲国有着正式军官身份的那些日本顾问们还下达了训令,要不就马上放弃职务返回关东军本部,要不就脱离现役军官身份,关东军将和这件事情完全撇清关系。总而言之一句话,现在伪满洲国政府已经被抛弃了,就等待着灭亡。有些山林队已经离开了自己盘踞的县城逃回北满,那些县城也自动宣布重新反正。辽阳府内所谓的满洲国国军第一师和第二师,现在除了一百多个死硬的军官,士兵最多有三百人,其他人都偷偷重新做回了良民。更可气的是奉天城的满人团体代表,居然也发出了通电谴责这些在南满组织叛乱的同族兄弟,说什么现在民国早已宣布五族共和,载于约法和未来的正式宪法,满人早已同化于汉人之中,国家气数,也早已结束,现在为一些满人野心家的一己私利,将关外旗人投入战争动乱当中,关外的满人子弟,应早早反正来归,或者干脆倒戈一击,擒其渠魁,为新民国现在开始的大选和未来成立的正式政府献上一份厚礼!。
大厅外突然传来靴子急急的响声,一下将肃亲王从心如死灰当中惊醒。他抬头一看,进来的是穿着原大清禁卫军军官制服的现任满洲国国军第一师一团团长崔达尔斡少将,一身小军官的旧军装,却配了一个少将的红板子肩章,更透出了几分滑稽。随着他恢复了神志,旁边几个日本人的低声疾谈也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二十亿国币、十万忠魂换来的满洲,就要被那些高叫着什么大正时代的民主政治家财阀官僚们断送了吗?我们这些农家出生的子弟在前线为国家争取的利益,就养肥了这些蒙蔽天皇陛下的官僚,而他们还要一步步把我们日本的生命线给断送掉!这个国家,必须要有所变革了!政府实在是太软弱,也太腐化了!”
“现在需要恢复到明治大帝时期的政治情势,天皇陛下直接掌握政府,而不是什么所谓的内阁!我们军人作为日本帝国的护法神,这个神圣使命要承担起来!我们的组织还很零散。这次在关东军很多志同道合的志士也遭到了整肃,我们需要尽快重新组织起来!”
“这次大喜谷久藏中将阁下要切腹尽一名武士的责任,居然被他们以军令严格禁止了。这是对一个军人空前的侮辱,是对大和魂空前的侮辱!军部那些仰承政治家鼻息的官僚们需要得到天诛!1905年大日本帝国陆军的光辉军旗,现在已经被一群小人玷污殆尽了!不管大家做如何的选择,下官是决定在辽阳府亲自端枪,和支那军战斗到底,就算死了,下官也将是卫护我日本帝国满蒙生命线的毅魄!”
“西乡、月照两位明治前贤的事迹,我们需要分任!这个局面,当然需要有人以生命来唤醒我们的民众,也需要有人忍辱负重,在帝国内部积蓄力量,一举打倒那些财阀官僚和政客!让我们的事业就从满洲开始!日本陆军军官都是有血性的男儿,这次在东北我们失去的光荣和蒙受的耻辱,十年之内我们就要十倍地找回来!现在就请南山先生您安排,哪些人留下,哪些人回去。下官们都听从您的指挥!”
这些话从肃亲王的耳朵旁边掠过,却全没有到他的心里去,他只是无神地看着走进来的崔达尔斡,这个锡伯汉子在这个时候还有些英雄气概,军人特有的身姿依然保持得笔直。他的团现在算是伪满洲国国军当中主力的主力,全团有九十多人,装备有一架旧机关枪和一架日本快枪,一直留守在辽阳府城内。他朝肃亲王敬了一个军礼,又打了一个千,站起来大声道:“王爷,属下前来禀见。”
肃亲王有气无力地挥了一下手:“罢了,你怎么找我来禀见?军队的事情,不都是铁良参谋长在管么?现在又闹出什么事情来了?”提起铁良,崔达尔斡的脸就涨红了,这个以前被他们崇敬的宗社党领袖之一真***不是个东西!胆小没担待不说,就连现在部队非常困难的伙食他还要克扣,还对士兵们说什么:“你们扛的是什么家伙?怎么一个个连饭辙都不会找了?辽阳府这么多住家,挨个吃过去也能吃两年,还怕饿死你们?”他们是军队,又不是土匪!现在这个时候,居然请病申请开缺,说什么老寒腿又犯了,想去关东州养病,谁不知道他想临阵脱逃!
想到这里,崔达尔斡硬邦邦地道:“王爷,铁良那家伙现在不管事了。弟兄们下个月的伙食开不出来,特地推属下到这里请王爷的一个示,究竟是今天属下就具了领纸把伙食费领走,还是哪里有现成的东西?现在就请王爷示下,弟兄们的肚子要紧。”几个日本人都停了谈话,看着崔达尔斡。而肃亲王却只有苦笑:“我有什么办法?一份家当都赔得精光,你要是真的找我老头子,我这里还有份地契,你看能不能换几个钱,给弟兄们把伙食开出来。让大家跟着我老头子走这条黑道,也当真是对不住大家啦。”
崔达尔斡听到肃亲王说没钱,倒也干脆地掉头就走。其实今天所谓的请领伙食费也是他们这些军官心里不摸底,想看看他们的这些带头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大局还有希望没有?结果看到肃亲王像个活死人,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日本顾问们个个神色仓皇,这个问题还有什么好问的!他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对肃亲王道:“王爷,没什么你带着大家走黑道的这个说法,我们这些禁卫军的军官,都是自个儿心甘情愿来的。看到太后被袁世凯黑枪打死之后,咱们想的就是报仇!咱们就算打不过安蒙军,也要和他们死磕到底,这个您尽管可以放心!汉人有好汉子,咱们满人子弟,也该当有几个殉国的!”
看着崔达尔斡远去的背影,几个日本军官都是一脸佩服的神色。肃亲王混浊的老眼里,已经全是眼泪了。南山樵在他身边点头赞叹:“好汉子!满人当中真是有好汉子!王爷,在南满我们就是要坚持到底,闹得越大越好!现在上海在协商交涉解决的问题,只要我们这里坚持住了,哪怕牺牲再惨重,谈判桌上咱们生存的余地就大了许多!有这些好汉子为国效力,王爷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他似乎还想抓住最后的机会。南满现在被他策动的局面走到这一步,使得从来都认为自己是个出色战略家的南山樵感到分外的难堪,虽然已经和手下布置了应对方案,返回日本国内还是要大干一场的,但是现在,这个能让这些支那人多流一些血的机会,他也绝对不想放过。
肃亲王这个时候想到的却是在同样的一个大雪天里,那个骄傲精悍的江北军情报军官陈思的死。就像他的理想是满洲复国一样,同样为自己民族奋斗牺牲的理想激励着陈思镇定地面对死亡。同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生活的这些好男儿、好汉子,不管是什么民族,难道真的需要他们在这里把血流干吗?在这一刻,肃亲王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不知所措。。
在南满辽阳府伪满洲国人心惶惶的时候,同样作为北方重镇,江北军在华北的桥头堡天津城里,却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这里是直接节制安蒙军作战的江北军前线总指挥部的驻地,是承担着将雨辰的意志顺利在北方执行的重要指挥机构。除了安蒙军的留守部队,还有新抵达的十七旅五十一团这个前身为苏沪革命军一支队第一团的起家部队,段芝贵的十五师也隶属节制。本来都是如临大敌,为前线紧张的局势昼夜不敢安枕的局面。谁知道在雨辰的安排和在列强当中借力打力之下,东北的局面已经迅速缓和了下来,关东军撤防,安蒙军顺利渡过辽河,已经进抵奉天,以伪满洲那些滥部队,已经是不足为患了。蒋百里作为坐镇北方的江北军大员,也松了一口气。除了在后勤保障上面还不敢疏忽之外,很大的精力都放在了雨辰交代给他的另一个任务上,就是笼络安抚北洋大员和残余势力,确保北方局面的安靖、大选顺利地举行。同时天津这个城市,也在蒋百里的推动下开始地方自治建设,将其彻底消化在江北体系之内,这可是一年可以有一千万元收入的繁华大埠啊!还有北方流散的北洋军队,这些人要是暂时不给点出路,扰乱了北方的大局可就不好了。蒋百里也在挑选北洋编余士兵,在北方开始组建保安营队。北方除了天津之外暂时还没有地方自治区域可以认这笔养兵的钱,蒋百里也只好自己负担起来,都把他们打发到了现在被江北军初步控制的山东去,和直隶那些北洋下台将军离得远点,这样大家都落个平安。
随着大选的开始,蒋百里的工作更多扑在了政治上,雨辰几乎每天都要给他两封长电,让他盯着北京城里那个现在分担着大选筹备工作的临时参议会过渡委员会,还有起草新宪法的宪章委员会。该津贴的人要津贴,该拉拢的人要和他们谈话。如果能将北洋残余势力收为己用,那大选雨辰取得胜利的定局几乎就是不可动摇了。说实话,蒋百里对这方面的工作,也是相当有兴趣。
今天正是北京天津特别选区的代表集中发表演讲的日子,蒋百里的总指挥部一时有些空空荡荡的,军事警察部队都被派出去维持秩序了。他不想凑这个热闹,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捧着一本汉书下酒,难得在公务繁忙的余暇,偷得浮生半日闲。正读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就看见副官推门走了进来。蒋百里叹了一口气,这难得的休息看来又要泡汤啦!就听见副官报告道:“蒋总指挥,临时军务部的交涉顾问伍文爵先生和国民党北方支部的汪精卫先生到了大厅,正等着见您……总指挥见还是不见?”
蒋百里一下站了起来,伍廷芳一直都在上海处理交涉事宜,现在正是双方正式展开谈判叫劲吃紧的时候,这个外交家怎么有空到北方来找他?事先也没有一个电报啊!至于汪精卫,他对他外表的印象很好,做人却不敢恭维。袁世凯得势的时候他差点背叛同盟会投入袁世凯的门下,现在袁世凯垮台,又毫无愧色地重回国民党怀抱,居然也是北方支部的总负责人!这个见风使舵的功夫可真了不得。现在他坐镇天津,也被汪精卫冷嘲热讽过几次,说他是替雨辰到北方来拉拢人心的,把北方当做江北的殖民地,他是这里的太上皇。这个言论还颇有市场,一时引起了不少北方土生土长的军政势力的抵触情绪,现在居然和伍廷芳联袂来访,真谈得上是一件咄咄怪事。难道又发生了什么变故不成?在东北没有完全平定、大选没有尘埃落定之前,蒋百里是当真担心发生什么大事。他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又把军帽戴在了头上,朝副官道:“我马上就去见他们!你先出去,招呼得热情一点!”
当副官出去之后,蒋百里又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军服。本来约定俗成的规矩,江北军现役军官无论在什么场合都要军服笔挺,但是自己这一身出去,不要给两个人太大的盛气凌人的压力!他决定还是换一身长袍马褂,最后才施施然地走了出去。他倒要看看,这两个来得古怪的人,到底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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