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都护府如今正是内外交困,而高仙芝本人,也处于内外交困。
古往今来,戍边大将被帝王猜忌往往下场都不太妙,高仙芝如今只有两个办法应对,第一是马上向长安递奏疏,求调还,从此安安分分在李隆基的眼皮子底下待着,高官厚禄终老一生。
第二是想办法打消李隆基的猜忌,重新获取李隆基的信任,允许他继续经略安西。
第一个办法最有效,只要递上奏疏,相信李隆基会像一个拜金的良家妇女一样,忸忸怩怩推脱一番便含羞带怯地从了,但高仙芝却不乐意。
经略安西多年,安西如今的局面虽说四面皆敌,但他却一直认为自己对安西的铁血高压政策是正确的,只要再继续打压诸国几年,相信从此西域诸国便会变得顺从乖巧,这个关键的当口,高仙芝怎舍得轻易放弃大好局面。
第二个办法属于中策,但执行起来太难,帝王的猜忌岂是那么容易打消的?天宝六载,高仙芝指挥大唐与小勃律争夺石堡一战后,朝廷便将边令诚派到他身边当监军,两人从吐蕃到安西,恩怨纠缠多年。边令诚背地里不知告了多少黑状。
然而一个监军还不够,如今朝廷又将顾青派来,圣旨上写得堂堂正正,等于直接分了高仙芝一半的兵权。
由此可见,李隆基对高仙芝的猜忌已越来越甚,自从顾青来了安西后,高仙芝也越来越察觉到李隆基对他的猜忌了。
于是才有了今日的第二次见面。
心神不宁的高仙芝想与顾青聊一聊,试探着问问他来安西的任务或目的。顾青的任务和目的与他有直接的关联,甚至于安西都护府的命运有直接的关联。
“节帅,我能说的不多,只能说,节帅如今仍是安西节度使,若有外敌来犯,或是节帅有主动出击的念头,我和麾下一万将士皆无条件听从节帅调遣,绝不推搪贻误军机,要人要马要粮草要兵器,只要我们有的,都愿意拿出来。”顾青语速缓慢地道。
高仙芝目光一闪,轻声道:“顾贤弟真忠义之士,只是不知,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顾青缓缓道:“是我自己的意思,陛下……给了我很大的权力,他不会看过程,只想看结果。”
高仙芝一惊:“给了你很大的权力?除了圣旨上的那些,还有别的权力?”
“有。”顾青微笑道:“陛下还给了我先斩后奏的权力。这个权力当然不能滥用,但如果有需要,我一定会用。”
一言出,高仙芝惊得腾地站起身,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随即慢慢坐下去,目光已黯淡无光。
“我明白了,陛下是为了让你尽快掌握安西四镇,看来……我在安西果真待不久了。”高仙芝叹息道。
顾青见他意气尽丧,却也无法安慰什么,李隆基对他的猜忌是事实,安慰并没有任何作用。
顾青不但不想安慰,还打算补一刀,有些话要挑明了说,否则高仙芝还一直会以为自己是被帝王猜忌的无辜忠臣,什么千秋忠义,什么赤心肝胆,把自己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陛下对节帅的心思,想必节帅已猜出几分,您是不是觉得很委屈?”顾青忽然问道。
高仙芝一愣,接着叹了口气:“天意不可揣度,谈何委屈。”
顾青想了想,道:“节帅,我一直敬重节帅这些年为大唐打下的功绩,节帅不愧是一代名将,可流芳青史,从我个人来说,很不愿意与节帅结怨,但我身负皇命,身不由己。陛下对节帅有猜忌,并非仅仅只是因为怛罗斯之战折损两万余,还有别的原因……”
高仙芝哼了一声,道:“怛罗斯之战是敌我双方突然遭遇,猝不及防之下能与对方打个平手,我自觉已对得起陛下了,至于别的原因,除此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顾青叹道:“节帅对安西的经略之策出了问题,而且是大问题,与陛下的意图完全相悖,这才是陛下对你不满的根本原因。”
“经略之策?我的经略之策有何问题?”高仙芝有些生气了,这些年对西域诸国的高压政策正是高仙芝引以为傲的政绩,容不得外人否定。
见高仙芝愤怒,顾青毫不留情地道:“天宝九载,节帅对石国骤然而伐兵,石国国主与国臣向来尊大唐为宗主,与大唐的关系友善恭顺,节帅却不顾大局,将石国灭国,灭国之后才奏报长安,说石国国主‘失蕃臣礼’,当时石国已灭,陛下只好认了,还给你加了‘四镇都知兵马使’的官衔,但是节帅扪心自问,石国果真失了臣礼吗?”
高仙芝愣住,怔怔说不出话来。
顾青悠悠道:“石国位于西域商路之侧,国民富庶,举国皆商,可谓富甲一方,节帅灭掉石国后,恐怕也捞了不少好处吧?石国富庶的国库才是节帅兴兵攻打石国的主要原因,对不对?”
高仙芝脸色渐渐铁青,抿住唇一言不发。
“不仅是石国的国库,在石国经商的昭武九姓也被节帅灭了大半,此一战节帅倒是打得酣畅淋漓,赚得盆满钵满,但我大唐的声誉却因此一战而在西域尽丧,导致西域诸国纷纷倒戈大食国,欲与其联兵,将大唐赶出西域,节帅现在还敢说自己委屈吗?”
“灭掉石国后,回师的路上,节帅又顺手将突骑施部落灭掉,突骑施也是与我大唐交好的汗国,尤其是,突骑施位于大唐与大食国之间,是两国的缓冲地带,突骑施被节帅灭掉,大唐的安西都护府范围便不得不与大食接壤,直面冲突的几率加剧……”
见高仙芝脸色渐渐变得苍白,顾青又道:“节帅回忆一下,当初节帅灭石国和突骑施后,向长安献俘,陛下只是当着群臣的面褒扬了你几句,却没有任何奖赏和升官的旨意,节帅还不清楚原因吗?从那时起,陛下已对你不满了,至于怛罗斯之战,只不过是节帅错误经略安西而造成的恶果罢了。”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因为节帅的错误决策,大唐在西域已成了失道的孤家寡人,安西都护府四面楚歌,举目皆敌,节帅若还觉得自己委屈,远在长安的陛下恐怕真会哭出来了,陛下比你更委屈啊……”
“陛下把我调任到安西来,为的就是纠正节帅你犯下的错误,节帅你若愿意配合,你我可以精诚合作,慢慢扭转如今安西的不利局面,你若不愿配合,那么……节帅便向长安上疏,自请调任吧。”
高仙芝沉默许久,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声音嘶哑地道:“你打算如何做?”
顾青平静地道:“停止毫无理由的攻伐西域诸国,其次,扩充龟兹城,大兴商贾,增建集市,肃清商路盗匪。”
…………
昏暗的烛光下,边令诚伏案而书,半个时辰后,一篇数百字的奏疏写完。
边令诚凑在烛台边仔细检查了一遍,从奏疏开头一直看到落款,看了很久,边令诚神情渐渐怔忪起来,然后意兴阑珊地搁下奏疏,盯着摇曳的烛光发呆。
毫无例外的,这又是一封参劾高仙芝的奏疏,而且这一次的参劾用辞比以往更狠,更毒辣。
参高仙芝“拥兵自重”,安西四镇兵将几成高仙芝一人之私兵,参高仙芝“大权独揽”,安西四镇军政事务不容他人置喙,参高仙芝“虐将残兵”,对待将士如虐牲畜,将士敢怒不敢言……
用辞比以往狠毒了太多,因为顾青的到来,边令诚敏感地察觉到了长安朝廷的风向似乎有了变化,顾青作为节度副使,一来便分了高仙芝的兵权,又不肯将一万兵马交出去,边令诚毕竟是个聪明人,他立马猜到,天子可能对高仙芝心怀猜忌了。
天子已对主帅心怀猜忌,作为监军的边令诚落笔怎会客气?
古往今来,监军这个角色之所以惹人讨厌,就是因为他的职责很特殊。
他是军队里唯一一个与主帅对立的人,而且必须对立,必须鸡蛋里挑骨头,必须要先入为主地认为主帅心怀不轨,用这样的主观猜测来评判主帅的一言一行。
这是监军的职责,如果监军与主帅穿同一条裤子,关系好得蜜里调油,主帅有没有事不知道,但这个监军大概率是活不长久的,天子不弄死他,留着他何用?
边令诚没有辜负他的职责,参劾高仙芝这件事上,他一直很努力很勤奋。
每隔一月总有一封奏疏递去长安,奏疏里详细交代高仙芝的一言一行,顺便再写几句坏话,以前多少还算比较含蓄,这一次却格外直接狠毒。
落井下石这种事,自然是做得越直接越好,如此天子才能看到自己有多努力。
写完了这封奏疏,边令诚却觉得不太满意。
因为奏疏的分量太单薄了,言辞再狠辣,恐怕也不会引起天子多少注意,毕竟他写过太多这样的奏疏,基本都是石沉大海,毫无音讯,天子从未对他有过任何奖赏的表示。
昏黄的烛光摇曳不停,边令诚的脸色在烛光的摇曳下变得忽明忽暗。
如果……奏疏的落款再加上顾青的名字,陛下一定会非常重视,高仙芝说不定会被参倒,拿回长安问罪,而他这个监军必然也是参劾罪臣有功,升官也是指日可期的。
可惜那个纨绔浪荡子不肯掺和这些事,边令诚尤觉不甘。
必须要想个办法,把那个顾青拉下水。
听说他整天不是吃吃喝喝就是打人砸店,据说还跟安西驻军起了冲突……
你就不能干点人事儿吗?参劾罪臣,背后告黑状才是正经人该做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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