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少了拦路狗,沈念一站定在秀娘所住的那一间屋门前,还是很有礼的敲了两下,屋中猛地传来个嘶哑的叫嚣声:“滚,我不是说了,谁都别来烦我,都滚!”
口气很凶,听起来却是有气无力的折腾,沈念一沉声自报家门:“大理寺,沈念一。”
屋中顿时变得静悄悄的,他也有耐心等,里面窸窸窣窣了会儿,门才算是打开了,秀娘走出来,脸色苍白如鬼,不像是病了,反而像是撞了邪。
“说谎的滋味不太好,特别是当着死人的面撒谎。”沈念一慢条斯理的说道。
秀娘听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气得柳眉倒竖,她一个单身女子能够胜任客栈的掌柜,也不是平白吃素的角色,这会儿憋着火气,还不得发,咬了咬嘴唇道:“既然什么都瞒不过沈大人,为何当时没有揭穿我的谎话?”
“当时只以为是寻常妇人见到尸体的正常反应。”
秀娘叹口气道:“也真是活见鬼,等我梳梳头,换件衣服出来,与沈大人详谈。”
沈念一面不改色:“那我就在这里等。”
“沈少卿,难道你还怕我寻个借口,从窗户爬出去逃跑了不成,要跑的话,我早就跑了。”秀娘扯开了嗓子,声音甚尖。
“我是不担心你会跑,只是说不定有谁会从窗口爬进来。”沈念一的话音才落,秀娘已经惊慌失措的跑出来,一把长发握在手中,他再认真不过的问道,“你见过那个死人,是在什么时候?”
“就是前一天。”秀娘索性也不梳头了,任由其披散着,将房门一推,“沈少卿就不用站在外头避嫌,要是生怕上次随你同行的姑娘误会,那么我们坐在大堂里头说也是一样的。”
她一赌气,那种江湖儿女的味道尽数显露,沈念一斯文有礼,冲着她点点头,毫不迟疑的跨进房门,留着秀娘站在那里,探出头冲着楼下喊道:“都是没有眼色的,还不快些烫酒,炒两个小菜送上来。”
不多时,温热的佳肴美酒,一股脑儿送进来,屋中实则很齐整,只有秀娘不顾体面,披头散发,双手抱胸,脸上挂丝冷笑,店小二不敢多停留,放下酒菜就给退了出去。
“沈少卿以往最是古板客套的一个人,没想到,被个年纪轻轻的女娃子轻易就改变了。”秀娘咋呼了两声,沈念一已经自己动手倒了一杯酒,慢慢喝起来,她瞪了两下眼,这拳头打出去,对方棉花团似的,叫她压根就使不出力来,反而更加显得她无理取闹了。
“是不是没有宁大将军这块金字招牌,沈少卿立时就能带人回大理寺审讯,哪里会留得此处,还好声好气的说话,我真该深感荣幸之至。”
“人是几时见到的,他来天都到底为了什么事情,你当时为何不肯承认曾经相见?”沈念一喝口酒,问一句话,绵里藏针将秀娘所有的气焰统统都给压了下去,“大理寺又不是什么重刑酷吏之所,便是请你去,也是好礼相待,你不用怕成这个样子。”
“我怕什么,人又不是我杀的!”
“可你撒了谎。”沈念一又替自己斟了杯酒,“酒是好酒,比起御膳都不逊色分毫。”
“好端端一个才见过的人,就那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摊在谁头上,谁不害怕,我又不是你们大理寺的小唐,对着一屋子的死人,还能把面条吃的西里呼噜响,也比不上,那个小女娃子,一身尸臭,还肯跟着你跑来跑去。”
“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沈念一放下了酒杯,要是旁人最多说一身发臭,绝对不会说是尸臭,秀娘应该也是见过死人的,甚至不止见过一两个。
“要是这世间按着见过的死人来算,我其实也见过不少了。”秀娘忽而收敛了张牙舞爪的戾气,往他对面一坐,“六年前,北方大旱,颗粒无收。”
“你说的可是旱灾连带着大蝗灾的那一次,据说有些城镇饿殍遍野,无人生还,皇上上朝之时,每天看着那些公文唉声叹气,国库官粮放仓都跟不上饥民的速度,便是因为如此,直至今日,官粮大仓还有一半空置,就是那次留下的后遗症。”
“沈少卿身居要职,虽然知道这些民间疾苦,却不曾亲眼所见那时候的惨状。”秀娘晃了一下神,立时清醒过来,抹一把脸,强笑道,“怎么说着说着就牵扯到这不相干的事情上头来了,沈少卿不就是想问,我是在几时见过那个人的,我也不相瞒了。”
正是在那前一日,客栈来了风尘仆仆的客人,连人带着坐骑,皆是一层的黄沙土,小二挺有眼色,将马匹牵到后院,说是给洗刷洗刷,又笑着问对方,可是从西北之地而来,那人支吾着嗯一声,就在大堂坐下来,点几个简单的小菜。
秀娘正好从楼上下来,熟客有起身打招呼的,她笑着应了,目光就停留在那个人的身上,背影看起来疲累不堪,偏生腰背还是挺拔的,她明明知道不是她心里头所想着的那个人,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有些相似之处,不能用言语道明。
那人的警惕心很高,直接就察觉到了她的注意力,猛地回过头来,很平凡无奇的一张脸,眼睛倒是生得锐利,秀娘心里咯噔一下,那人先开了口:“老板娘,不知可否进一步说话。”
话音不高不低,店里头的人已经有两个听得分明,有意无意的往秀娘身边靠拢,不怀好意的人见多了,警惕心自然而生,那人左右各看一眼,停着不动,似乎在等秀娘的意思。
秀娘莫名的打发走身边人,她知道这个人是从那里来的,或者是从那个人身边来的,那么要给她带什么重要的消息,话都没有问过,一颗心已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那边有雅座,这位客人请换个桌子。”秀娘妩媚一笑道,“今天客栈里的客人不多,那边很方便说话。”
那人轻嗯一声,站起了身,秀娘很细心的发现,那人穿的是正规的马靴,靴底抖落不少的黄沙土,她让小二另外准备好酒,亲手其那人斟了一杯,那人没有接过酒杯,检查过他说的话不会再有旁人听到以后,忽而张嘴说话了。
“他同你说了什么?”沈念一听她说的格外仔细,却又突然停下来,一抬眼看着秀娘,见她脸上有种阴晴不定的古怪神色,“说了宁大将军的事情?”
“他说夏生五天后会回到天都,他是先遣兵,先过来支会我一声。”秀娘说到这话,依然像是在做梦,“可我知道将军在外,不得皇命,不可轻易返回天都,所以,我还以为是有人知道我与夏生的关系,故意惹是生非来的。”
“那么他用什么说动了你,让你相信了他的话?”沈念一继续问道。
秀娘平日里也不是扭捏的性子,怎么说到此事的来龙去脉,说一句,顿一顿,换作是其他的听者怕是早就不耐烦了,幸而沈念一有这个耐性,他长得又特别耐看,坐在哪里都能叫人安心,秀娘像是就在等他的问题:“他给我看了信物,那是我给夏生绣的一只荷包。”
“式样若是普通,也可能有仿造之嫌。”
“自己的绣工哪里还会看错。”秀娘抿着嘴笑起来,整个人都没有先前那样的紧张,她在荷包上绣的是一对鸳鸯,脉脉飘萍,日子隔得长久,丝线都不复往日都鲜艳,才显得更加亲切,让她知晓对方经常会将其拿出来摩挲把玩。
沈念一真觉得死者的身份不简单,手中握着金头令也就罢了,居然连宁大将军与秀娘的亲昵之物都能够拿在手中:“荷包是在你这里,还是在他那里?”
“他说还要还回去的,所以没有留下来。”秀娘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人早就是尸体一具,“你们每在他身上见到荷包?”
一个大男人若是带着这样显眼的物件,小唐在验尸的时候,怕是早就有所发觉,既然小唐没有提及,那就是说荷包和金头令都一并被人取走了。
甚至说,取走的还不止这两件已经知晓来头的物件。
“那人杀了他,还拿走了荷包。”秀娘的声音明显抖了抖,“那个荷包不过是把玩之物,拿去有什么用!”
沈念一也很想知道,拿去有什么用,是纯粹的顺手牵羊,还是别有所图,不过目前最关键的是那人带来的消息:“他说五日后,宁大将军会出现在天都城内?”
秀娘点了点头道:“我问他,大将军无缘无故为什么要回来,他却不肯说。”
“告诉你又是为何?”
“大概是想在客栈落脚,免得引人注意。”
沈念一玩味的笑了笑,这样子的话,整件事情的走向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宁大将军冒险回城也就罢了,居然要蜗居在客栈,总不能说,是为了一解相思之苦,委实与其性格相差的太远,他有些明白秀娘要隐瞒曾经见过这个死人的原因。
一来也是真的受了点惊吓,二来牵涉到宁夏生的安危,她想能瞒一时是一时。
不过,五天的话,也就是说明天,明天宁夏生就该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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