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孙世宁的那壶凉茶兜头倒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清醒了,他们是可以放弃他的,从他身上,这些人,不会得到一文钱的好处,但是每个人依然尽心尽力,只因为他们是好人,只因为他们知道他身上背负的血债,想要帮助他。
因为不求回报,所以这些人是赶不走的,凌哥的眼睛一点一点恢复了光彩,在孙世宁的视线中,她仿佛又看到坐在药铺一角的孩子,脸色不是很好看,非常安静,一双眼却如同琉璃珠似的,叫人忍不住看了又看。
她相信,虽然他默不作声,其实所有进到药铺的人都见到过他,而且没有办法忘记,哪怕他变成另外一个样子,正如她一眼就能认出,认出那双眼睛。
“小叶,你过来。”凌哥的语气特别温和,小叶也不会同他记仇,立时欢欢喜喜的凑过去,恨不得将整个人都揉到他睡的床榻上去,他吃力的抬起一只手,拉住小叶的手,“你听我的话吗?”
小叶努力的点点头:“我最听凌哥的话。”
他很是欣慰的点点头,随后又看向孙世宁:“那么,请先将小叶送走。”
小叶露出仓惶的神情:“为什么,孙姑娘不是都说好了吗,为什么要送走我!”
孙世宁明白凌哥的意思,她将两个人相握的手轻轻扯开:“他不是要你离开,而是想要先送走你。”
送走是为了此生还有微乎其微能够相遇的可能,凌哥都想明白了。
小叶不是愚笨的孩子,他也明白了:“我还是能回来的对不对?”
“对,等我们办完正事,你就回来。”这是凌哥能够给予他的最大的一句保证,虽然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能不能够做到。
“不会太久的,对不对?”小叶退回到孙世宁身边,仰着头,还留存着三分的天真。
孙世宁又摸摸他的头发,给他一个笑容,凌哥才又道:“你也走,不要搅在这趟浑水中,你不是来管这些的,不值得陷进去。”
“我也走吗?”孙世宁微微笑着道,“你让我走到哪里去?”
“回到你的家里,住在大院子里头,做你的大家闺秀,千金小姐。”凌哥听到的版本是冬青说给小叶听的,冬青也只当小叶是个孩子,当然不会把孙家那些烦心事情说出来,只说孙家家境很好,日子过得滋润,姑娘手中有自主的银钱,不用看旁人的脸色了,还有,姑娘快要同沈少卿成婚了,最晚也就是年底了。
小叶一五一十都对凌哥说了,凌哥又替她欢喜,心底又有些很淡的哀伤,这个人明明是他先看到的,再几年以前,他以为还可以看着她很久,没想到再相遇时,她已经快要嫁人了。
“这才是真心要为我们好?”孙世宁妥协的往外头退,“那么,你肯对沈少卿说真话?”
“是,我可以将所知道的都告诉沈大人,我信得过他。”凌哥看着他们两个人重新开门出去,心口一疼,明明伤口的疼已经叫人麻木,为什么,心尖的地方还是被狠狠的拉扯一下,差点让他痛得喊出声,留出冷汗。
枕头还是湿漉漉的,衣领也是湿漉漉的,凌哥反而没有那么计较这些了,做乞丐时候的那种破罐子破摔的劲头又重新拿出来,就算整床的被褥都是湿的,那相比之下,也是天堂一样的所在。
沈念一没有马上进来,凌哥得到些许可以喘息的余地,有些事情隔了段日子,与现实已经混淆,他有些分辨不清,哪些是在他做药人的时候真实见到听到的,哪些又是疼痛到了极限的时候,产生而出的幻觉。
反而是冬青先进来,跟着的是满脸写着不乐意的红桃,一个搬头一个搬脚,将人小心翼翼的腾空出来,再把已经湿透的被褥枕头都换了,全程没有人开口说话,凌哥是被牵扯到伤口,疼得没有办法开口,那两位嘴巴却始终闭得紧紧。
待得沈念一推门而进,他已经将脑中的那条线贯穿想明白:“沈大人,我先告诉你,我是怎么逃出来的,再慢慢说其他的,可行否?”
“也好。”沈念一搬张椅子坐下来,有的是耐心。
“小叶和孙姑娘都走了吗?”他试探着先问这句。
“走了,我将小叶送到安全的地方,至于孙姑娘,她回自己家就好,她说最近都不会过来这里。”沈念一说得很痛快,却埋了个坑在语句中。
很显然,凌哥没有听出来,他要想的太多反而不平日敏感多疑,轻轻吁出一口气来:“他们两个最是无辜,我不想他们被牵扯在其中。”
他从肖家被灭门开始,到了最后,他都没有办法晕过去,他的体质和旁人不同,能够经得起更多的伤痛与打击,可能旁人见到此情此景,早就萎顿在地,而他却依旧睁着大大的眼睛,甚至他在想,这么多的死人,这么多的尸体,满地的血,凶手会如何处理,毕竟这一家人在镇上都是排得上名字的,又住了十多年,肖家不是土根长的,举家搬迁,从外乡而来,不过开医馆开药铺,最容易熟悉人口,毕竟也是十多年的街坊邻居,大家都渐渐忘记了,连口音都融合进来,与百多年没有搬家的镇民没有其他的两样。
连他这个继子,说话都没有一丝外乡的口音。
有人上前来询问尸体,始终捂着他嘴巴的那只手,抬起来,重重给了对方一记耳光,声音响得干脆,连听得人都替那人觉得痛,果不其然,那人半边脸孔顿时红肿,嘴角溢出鲜血,一张嘴,掉出几颗牙。
凌哥略通医术,他甚至能够断定,这人的左耳嗡嗡作响,便是这会儿打雷都不能听见,那人根本不敢吱声,知晓是问错了话,赶紧退下去,吩咐手底下的人,立时有十多个人开始行动,巨大的铁锹,挖坑深埋,动作奇快,又悄然无声。
那领头的人也不急着走,他就这样陪着凌哥站在旁边观看,看完这出人间惨剧,等到尸体尽数掩埋好,另一个小队过来,不知从哪里搬来大片的草皮,开得争艳的花朵,尽数铺设在翻掘过的泥土上,铺了一层又一层。
再一个时辰以后,领头的抬起头看看天际那边:“今晚必然会有一场瓢泼大雨,不用多下,两三个时辰足够,到时候,没有证据也没有人会想到院子底下埋着他们一家人。
松开了手,却没有听到凌哥说话,领头的还以为少年胆怯,吓得不敢出声,一低头,却见到凌哥眼中的熊熊火光,居然吃的笑了一声道:“你以为我们会怎么毁尸灭迹,用火烧,用水淹,这些都太差劲了。”
凌哥死死咬住嘴唇,没有作答。
“当然,肯定会有人怀疑,这样的医馆说放下就放下了,你放心,我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肖大夫一家祖坟冒青烟,族中有人成了功名,接他回去老家享福,这些年也够辛苦,又有人肯出好价钱,买下宅子,于是他们连家什都送给了后来人,急急忙忙的就上路了。”那人的手在半空虚晃了几下,“当然,还有几个目击者见到天未亮时,肖大夫一家人的行色匆匆,要问及老家在何处,就说在天都城内,你觉得呢?”
凌哥听着只觉得荒诞,就这样几句话,能够掩埋了十多个人的性命案!
不可能堵得上整个镇子人的嘴巴,只要有人发现端倪,就会查案,会查出尸体的掩埋处!
“肖大夫在镇上有十一年了,落下的名声并不算好,对那些付不出药费的人过于冷漠,早就留下祸根隐患,没有人会真的期盼着他一辈子住在这里,恨不得他立时就搬走,当然,也会有新的大夫再回到这里,这样好的买卖之地,怎么能够说放弃就放弃了。”
那人居然捏了一下凌哥的脸颊,“你这样的极品药人可不能成了唯一,还需要继续下去,替我们物色人选,慢慢培养而成,要是万一有个多嘴多舌的,不会让他有任何开口的机会,不会的。”
凌哥嗷呜一声,向着那人扑过去,他当然知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道理,如今他这个药人已经养成,被养父喜滋滋的献了出去,结果换得这样的下场,以后他的下场恐怕还不如这些被一剑割喉的人。
不,他不会坐以待毙,咬到此人一口,权当是尽力报仇,要是也一起被击杀,那么对于他而言,才是最大的解脱,最好的死法。
那人的武功怎么会被他咬到,但是口中真实的咬住皮肉的感觉,还有用力过猛,牙齿的酸疼,一下子扑进口鼻的血腥气都表示,他真的被咬到了。
领头的看着他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势头,仅仅笑了一下:“药人的身体是培养好,却没有教你怎么夹着尾巴做人,不如我来管教管教。”
话音落,一个巴掌飞过来,比刚才那一下更快更猛,凌哥有种错觉,他的整颗脑袋都被这人给扇了出去,或者他的一双眼珠被打飞出去,所以眼前一黑,人事不省,晕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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