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就快要彻底的亮了。
而数万人马的军队,在经历这样一场洗刷后,仿若是蛰伏的巨兽,一动不动。
沈念一握紧手中的兵符,调转马首,策马向城门处狂奔而去。
他没有直接入宫,这一身的血腥气实在太慑人,他不想将那些不知情的人,或者是躲在暗处的人,统统给惊醒。
悄然无声的回到沈府,这还是他第一次没有敲门而是将坐骑随意拴在树下,从后院的矮墙处,飞身而入,似乎惊动了什么,但是瞬间又安静下来。
沈念一的足音比只大猫更轻,熟门熟路到了井台边,他想一想,将那枚令天下人眼红的兵符往脚边的地上一抛,弯身打了一桶井水上来。
想都没有想,径直从头顶尽数倒下,清晨时分,又是彻骨凉透的井水,将他尽数浇透,他并不觉得冷,而是内心深处有一股浇不灭的火!那火烧得人灼心灼肺,明明知道它就在那里,却又挥不开,避不掉。
接连浇了三四次,脚边流淌而出的井水不再是泛着血色的腥气,他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身去。
孙世宁站在他的身后,悄然无声的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没有见过这样狼狈不堪的他,全身尽湿,头发披散下来,脸色更白,眼眸更黑,一转过身来的时候,有股杀气,他没有藏,没有力气去藏。
她垂落眼,看了看一地的狼藉,孙世宁的嗅觉本来就比常人好了太多,没有闻不出血腥味的道理,只是这样浓重,连大桶的井水都冲散不开,他的身上到底背负了什么!
“你怎么起来了?”沈念一将水桶在身旁轻轻的放下来,他的声音很小心翼翼,仿佛世宁是最脆弱的存在,只要他的气息重一些就会被他吹散了,吹融化了。
“我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孙世宁慢慢的走过来,刻意避让过那些井水。
“我以为没有人能听到动静的。”
“你的轻功很好,不过水桶打水再加上哗啦哗啦的水声,红桃都醒了。”孙世宁出来的时候,红桃早了她一步。
两个人对视一眼,红桃的脸上带着惊悚的表情:“小媳妇,是一一回来了!”
她点点头,虽然没有红桃那么耳聪目明,不过她也能够察觉到是沈念一入了家门。
“他全身都是血,不知从哪里回来,样子很吓人。”红桃小声的告诉她,“小媳妇,我不放心,你先别过去,我去打探打探。”
“不!”孙世宁按住了红桃的手背,“让我先过去。”
如果,沈念一选择这样的方法回家,那么他必然是不想让旁人见到此时此刻的他,如果一定有个人在第一时间见到他,那么他想见到的人一定是她,也只能是她。
“是,水声不小,惊动你们了。”沈念一轻轻笑道。
这个笑容带着苦涩,比哭容更不好看。
“相公仔细着凉,进屋换身干净衣服。”孙世宁转过身去道,“他们都不会过来的。”
她口中的他们是谁,沈念一很明白:“你先发话了?”
“是,换过衣服再说话,这个时候,你不能倒下来。”孙世宁没有看他,而是将一只素白的手探过来。
他迟疑了片刻,先弯身将兵符捡拾起来,再将冰冷的手递了过去,从来只有他用体温熨烫着她的虚寒,还是难得,她的掌心温度超过了他,便是那么一点点温暖,从掌心,从手臂,一直传染到心口。
沈念一觉得,他仿佛没有那么冷了。
孙世宁带着他回屋,她在前,他在后,打开衣箱,取出干净的朝服给他:“身上的脱下来放在旁边,我等下替你清洗。”
沈念一默不作声的将全身的衣服都脱下来,尽管两个人成亲已经有段日子,孙世宁还不曾这样毫无遮挡,正面见过他的身体。
流畅优美的线条,每一寸都那么恰当好处,清瘦而有力,充满了力量,孙世宁没有转移开眼,看着他的胸口,他的腹肌,还有他两条修长笔直的腿。
沈念一更加没有要回避开的意思,反而有种纵容让她细看的欲望。
他觉得世宁的目光中有慈悲的柔情,被这样的目光刷洗过,他可以彻底将昨晚发生的一切只当成是一场再也不愿想起的噩梦。
孙世宁的目光温柔到了极致,还带着一点点怜惜,从相识的那一天起,她始终怜惜这种站在朝野风口浪尖的男子,知道他的心胸要宽广无垠到什么地步,才能够坚持到今天。
每一步都腥风血雨,每一步都没有给自己留过退路。
“相公,你头发还湿着。”她取过一块柔软的干布,在他的肩膀处轻轻一压,让他面对着自己坐下来。
一点一点的擦拭,将那些冰凉的水珠拭干,孙世宁的手指拂过他的额头,拂过他的眉眼,顺着他挺直的鼻梁而下,停在那最柔软的唇边。
随即,她没有发问,而是展开双臂,将他拥在了胸前,他的脸颊贴在她的衣襟处,呼吸很轻,那种红桃口中的杀气,已经荡然无存了。
他又变成了他,变成了她的沈念一,天下唯有的这一人,怡然不动,存在于心。
沈念一没有挣扎,他太需要这个怀抱,太需要这一小角的避风港湾,原来强大如他,也需要有人用别样的宽容来对待。
两个人不知拥抱了多久,他身上的寒气已经挥散而尽,孙世宁察觉到他僵直的身体,重新柔软下来,方才舍得收归双手。
“我还要去宫里。”
“我等你回来。”孙世宁还是没有多问一句。
“好,我会平安回来,然后告诉你事情的始末。”沈念一穿上朝服,揽镜而照,又是哪个芝兰玉树的沈正卿,眉眼更沉,唇角有一点笑容,更添冷意。
孙世宁没有送他出门,知道他既然回来的时候不想惊动家中的人,那么离开时,想必也不想打扰。她站在窗边,看着他离开,依然站着,良久良久都没有动,
沈念一到了后院,地上的井水已经被风吹得半干,不用到晌午,就什么都不会留下来,正如那三千个人,天亮以后,再也没有人回去过问他们的去处和下落。
人的生命,有些时候脆弱得仿佛风中芦苇,一吹而散。
沈念一到了宫门口,又入了御书房,这一次皇上端坐在那里,似乎专门为了等着他的到来。
只有一个夜晚,他离开时,皇上说的是这样一句话。
此时,御书房里外,除了皇上居然连个看门的小太监都没有。
沈念一大步而入,在皇上的面前,双膝落地,将兵符上呈:“不辱圣命,微臣回来了。”
寅迄波澜不惊的神情顿时被打破,一丝裂缝变成了一张四分五裂的蜘蛛网,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道:“沈爱卿终于回来了,快快起身来。”
沈念一站直了身体,才发现皇上的眼睛满是血丝,只怕也是一夜不能入眠。
这是一步险棋,无论是沈念一还是宁夏生,只要有一个人出了岔子,经过这一夜,只怕在龙椅上安坐的人将要有所变化。
寅迄从手中将兵符接了过来,没有意想之中的惊喜,他觉得心口一痛,那种痛是大获全胜后的放松,也是提起整夜心尖的费劲,千丝万缕只凝结在这一刻,彻底化散而开。
再开口时,寅迄发现整夜不曾开口,一直以沉默姿态留在御书房中翻阅本朝旧史之后,他的声音变得嘶哑。
“沈爱卿果然是不负朕所依托。”寅迄将兵符翻来覆去的查看,他这个皇上在位比旁人都要艰辛,太皇太后知道先帝过世后,玉玺不在宫中,已经知道怕是先帝心中还有了其他更好的继位人选。
然而同样不在寅容和寅丰的手中,玉玺会在哪里!
当日,匆匆继位是迫于无奈,那么这一条软肋也等于是被掌控在太皇太后手中,如刺梗喉,他想要夺回属于自己,属于一个帝王的主动权,却不得不先要跨过自己的祖母,这一条高高的门槛。
无论是朝中官员的清洗重新排位,还是即将要建立的后宫,后位,妃位的人选,都已经在太皇太后的盘算之中。
寅迄想要的从来不是这样的被动,从来不是。
他犹记得祖母在听到他第一次的拒绝后,露出的那个高不可攀的微笑:“皇上,皇上也有难处的。”
寅迄自然知道这难处两字代表着什么,一个皇上,没有玉玺,没有兵符,有的只有如履薄冰的战战兢兢。
幸而,上苍没有过于亏待他,给了他一个雨过天晴的好消息,被他派往边关的沈念一传来好消息,舜天国旧主疾病而亡,在宁夏生的扶持下,新主乌雅王继位。
乌雅王恐怕设身处地与他是一般的想法,想要坐稳龙位,必然要先将国内所有的不安因子尽数先剿杀。
于是,他给出两照山下的良田千顷,乌雅王给出了一片忠心,两国修好,让寅迄一边的肩膀稍许放松,轻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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