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从通州出发,中午之前抵达京城,随即又匆匆直入皇宫,爬了一座万岁山,张寿和朱莹聊了一段京城和皇宫往昔之后,自然觉得饥肠辘辘。因此当皇帝笑言预备了午饭,就在这万岁山中那座万寿亭里吃,张寿便松了一口气。
要是大中午前召见却不管饭,他就只能在出宫的路上靠着阿六随身必带的肉干来充饥了。当然,那只能躲上车才能吃,否则要被人看见,那真是什么风度仪表都没了!
只不过,万寿山上吃饭,风景是有了,情调也是有了,但那些装在暗格中储有炭火的食盒中,此时一样样拿出来的菜肴点心,模样极其好看,味道却是……极其普通,以至于张寿不由得想起了某些装修豪华,摆盘精美,服务周到……但唯有不好吃的高级餐厅!
而他控制着自己不要露出嫌弃的表情,奈何一旁自有两个被他养刁了嘴的人士。葛雍在随便尝了几口之后,那紧皱的眉头就没舒展开过,而朱莹,那更是尝了一块点心之后,就直接抱怨道:“宫中御膳房的水准怎么比从前更糟了?太后那清宁宫小厨房明明还不错的!”
皇帝瞥了一眼反应直接的朱莹,满脸嫌弃的葛雍,淡然若定的张寿,随即就看向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就只见三皇子和四皇子正低头老老实实一口一口,别说抱怨了,恰是一声都不吭。这一刻,他就冲着两个幼小的儿子问道:“三郎,四郎,你们觉得这些菜好吃吗?”
三皇子和四皇子这才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两人彼此对视一眼,随即齐声给出了回答。
“好吃!”
“不好吃!”
话一出口,两人登时诧异地再次彼此互瞪。四皇子抢先嚷嚷道:“三哥,你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这菜明明难吃死了,上次你还和我抱怨说,光禄寺管着御膳房,可御膳房的饭菜竟然越来越糟!要不是因为清宁宫里用的是小厨房,就连皇祖母都吃不到好吃的!”
硬着头皮瞎说好吃,结果却被自己的弟弟拆穿,三皇子顿时窘得脸色通红。
见皇帝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并无愠怒,反而似乎在鼓励他说实话,他就鼓足勇气说:“父皇教导过儿臣要知足常乐,老师之前也说过,民间还有人不能果腹,所以只是不好吃,儿臣就想忍一忍算了。”
他说着顿了一顿,声音随即又心虚似的轻了下来:“而且,父皇您也吃了那么多年,从来都没说过什么,儿臣以为您不希望别人觉得您是挑食的人……”
听到三皇子竟然表示是因为皇帝的态度方才如此说,张寿终于忍不住笑了。见皇帝摇头叹气不说话,他就开口说道:“三皇子,挑食和挑剔饮食,那是不一样的。御膳房是光禄寺下辖的,供给皇上和宫里其他人的饮食,每个月拨付款项,采买食材,并不是一个小数字。”
“而御膳房的御厨,同样是号称顶尖的高手。既然如此,高额的款项,出色的食材,顶尖的高手,最终做出来的菜肴点心却差强人意,你觉得这正常吗?”
四皇子本来就是事儿精,此时想都不想就抢在三皇子前头叫道:“当然不正常!”
这时候,张寿方才似笑非笑地说:“那么,明明这是进呈御前的膳食,明明拿着高额的俸禄去做事,明明号称专人采买最好的食材,为什么会不好吃呢?”
面对这个有些复杂的问题,四皇子顿时有些茫然。他绞尽脑汁,冥思苦想,足足好一会儿,他才有些不确定地说:“他们肯定是觉得父皇仁慈,不会追责……就和三哥说的那样,因为他们觉得父皇要做明君,所以才明目张胆地糊弄他!”
如此回答,三皇子顿时大为意外。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道:“不至于吧?他们怎么会这么大胆……不对,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大胆!四弟,你把人想得太坏了……”
没等三皇子把话说完,皇帝就慢悠悠地说:“其实,张寿说的,四郎说的,都对了一大半。从前深居内宫的那些个天子不知道所谓万民供养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曾经当过藩王的英宗也好,朕那仙去的父皇睿宗也好,全都是知道的。”
“比方说进贡到宫里的贡品,永远都不会是最好的,大多是上品,甚至中上品,倒是地方上拿去讨好上官的礼物会更费心。因为一旦把最顶尖的珍品进贡到了宫里,若日后贡品品质有别,那么主司便要担心会被追责。但这是可以容忍的,朕不会为了贡品不够顶尖就发怒。”
“但是,虚报开销,大肆牟利,阿猫阿狗全都能当上御厨,而且还堂而皇之一做就是那么多年,拿那种品质的东西来糊弄人,朕忍了这么多年,却不想再忍了!”
“皇宫一年十二个月的饮食开销,那是一个很大的数字。若是宣扬出去,全天下的官民百姓全都会在背地里骂朕奢侈,毕竟那些以奢侈著称的豪商大贾,那也只能瞠乎其后。可是,三郎四郎你们吃了好些年,应该知道朕也好,你们也好,实际上都吃了些什么东西!”
“民间几文钱一个,顶了天十几文的鸡蛋,到了皇宫,要几十文,上百文……哦,这还多亏太祖皇帝,因为他曾经举过皇帝被奸人蒙蔽,几文钱的鸡蛋却要花三十贯一个的故事,所以下头不敢如此明目张胆,而因为朕没事喜欢出宫,那些人就更不得不收敛一些。”
“要是真的深居内宫,垂拱而治天下,那真是粗茶淡饭,也能被人歪曲成龙肝凤髓!”
说到这里,皇帝突然一顿,这才若无其事地说:“所以,今天请老师你和张寿吃这些御膳房的糟糕手艺,朕是故意的。光禄寺管着御膳房,这么多年尸位素餐,是该好好整治一下了。否则,朕和宫里人再这么吃下去,恐怕要把内库都吃穷了。”
皇帝特意强调了内库两个字。见张寿面色一怔,他就语重心长地说:“要知道,朕吃得这些价高质次的东西,一分一厘都是内库掏出去的钱。”
国库和内库的钱,据张寿所知,早在汉唐对此就有一定的区分,但所谓的分,其实界限压根就非常模糊。而到了宋朝,大臣还光明正大地借口国库不够问内库借钱,皇帝还只能答应。当然,这种借严格来说并不成立,因为内库的钱,大多也是每年赋税中额外拨付的。
因为就皇族那点产业,其实不可能维持那庞大的一家子开销。即便宋朝前期那些皇帝号称再节俭,其实也一样,皇帝的节俭和民间那种吝啬鬼的节俭怎能相提并论?吃得再节约有什么用,从服侍到起居摆设,什么东西不要花钱?
而张寿听朱莹说,睿宗皇帝以及被追尊为仁宗皇帝,也就是皇帝的祖父,父子两代人都是很擅长种田经营的藩王,所以产业庞大,如今皇帝的私产中包括两支海商船队,广州和宁波最好位置的上百间商铺,还有连片的田庄,于是从睿宗登基起,内库就和国库分家了。
当然,这种事情,和皇家算是亲戚的赵国公朱家知道,顶尖的那批大臣知道,有心的官员豪商知道,寻常百姓们……那当然不知道。
而睿宗皇帝将内库和国库分家的最大一个缘由,却是因为国库固然每年号称拨付巨款给内库供皇帝那偌大一家人开销,但实则内库却是户部管的,真正的开销账簿也是户部说了算。
自从睿宗之后,内库不归户部管,钱袋子捏在皇帝手中,而代掌钱袋的,自然便是司礼监。如今听皇帝这口气,御膳房的一应开销,反而是内库拨付给光禄寺。
然而,朱莹私底下对他透露了这些,张寿却绝对不会愣头青到皇帝面前说出来。因此,这会儿他就先看了看朱莹,随即满脸疑惑地问道:“内库的钱和国库的钱,难道不是一回事?”
如果不是张寿先看了自己一眼,朱莹险些直接就露馅了。等皇帝也侧过头来看她,她就故意无辜地眨巴眼睛道:“当然不一样啊!内库是内库,国库是国库。除了那些番邦进贡的贡品,皇上会挑一部分孝敬太后或自用以及赏人,其他的每年拍卖一次,钱就地入国库。”
拍卖贡品这档子事,朱莹之前并没有提过,因此张寿这一次吃惊的表情那是如假包换。
而皇帝看到张寿那诧异的表情,只以为张寿真的是一无所知,当下就把内库和国库的分别详详细细地讲了一讲。
这种事,葛雍当然是知道的,而三皇子和四皇子却绝不知情。于是,两个年纪太小的小家伙听得眼睛瞪得老大,却仍然越听越糊涂。毕竟,就算再人小鬼大有天赋,那也绝对不代表能够弄清楚这种微妙的分别。
张寿则一面根据皇帝的话重温朱莹给自己讲过的这些旧事,一面在心中沉吟,心里只觉得皇帝借着吃饭和他说起要把刀砍向御膳房和光禄寺,这好像有点不正常。
他又不是葛雍这样的帝师,也不是六部的循吏,都察院或者六科廊的科道言官,这种事和他说有什么用?
他才不相信皇帝一向把朱莹当成半个女儿,于是此刻就把他当成女婿,在那闲话家常,一个帝王哪来这么多闲工夫?就算是真正的驸马,皇帝也没空这么接待。
想着想着,他突然心中一动,当即抬头看向皇帝,若有所思地问道:“我记得之前才听陆三郎说过,九章堂那些学生最近除却在王总宪以及户部实习之外,还有在光禄寺实习的?”
朱莹并不笨,只是一向不怎么乐意动脑子,可张寿都说出这话了,她立刻恍然大悟,当即一拍桌子站起身道:“原来皇上您早有预谋,这是派他们去查账来着?皇上您太狡猾了!”
楚宽一直静静侍立在旁边,虽说没想到皇帝竟然会对张寿若无其事挑明整件事,顺便对三皇子和四皇子撕开那一层轻飘飘的面纱,但他确实早就知道,皇帝打算借着九章堂那些大多没有背景,且对数字敏感性极强的学生去查光禄寺的底子。
所以,对于朱莹那明显不合礼仪规矩的举动,他只当作没看见,不但是他,四周围那几个侍卫的反应全都是一副我没看见,我没听见的表情。
而皇帝听到朱莹说自己狡猾,却不禁哈哈大笑,随即得意地一口气喝干了杯中酒,这才慢条斯理地说:“莹莹你才知道朕狡猾吗?要不是早有定计,朕怎么会在去年一力主张重开九章堂?当然,能碰到张寿这样的人才,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既然皇帝都已经承认了,张寿便笑着举杯道:“臣是不是该说,谢谢皇上的信任?”
抬手示意张寿饮了,皇帝就笑眯眯地说:“朕是相信老师和莹莹两个人的眼光。而等到看了你讲的课,带着那群学生做出来的事,朕就更加信你不疑了。不过就算如此,朕也没想到,你在沧州竟然没和你未来大舅哥相争不下,反而彼此互补。”
他说着就有些遗憾地自斟了一杯,耸了耸肩道:“朕还以为你们会打一架的。就连朱二郎也很出乎朕的意料,朕还以为莹莹他大哥看到他这个弟弟,一定会气不过揍他一顿。”
“可以说,但凡和你走得近的人,这番改变都实在太大了。”
没等朱莹娇嗔,皇帝就再次一饮而尽,旋即目光炯炯看着张寿,饶有兴致地说:“所以,朕想交给你一个任务,不但这一次,日后内库的账目,也都交给你这九章堂来审,如何?”
这是把九章堂当成会计师事务所还是怎么着?张寿简直哭笑不得。他很想说这其实大材小用,也不合专业,然而,想到欧洲的数学发展其实也是因为贵族需要会计和审计,而现如今九章堂的学生们大多出自微寒,这一条通天之路大概没人会拒绝,他就觉得自己不好回绝。
于是粗粗考虑了一下,他就应道:“承蒙皇上信赖,我会在学生当中遴选精通账目的人才。但是,如果日后持续需要这样的人,臣认为,有必要在九章堂中另开会计和审计两门课。”
说到这里,张寿忍不住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要知道,他对会计和审计是接触过,可那也只限于懂得皮毛,某些选修课其实都是混的,要说都是和体育老师学的也不为过,这两门课真的只能靠他给葛雍提供原理和思路了,让他编教材他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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