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皇宫中,见身边平时聪明伶俐到无孔不入的小花生面上规规矩矩,一双眼珠子却贼兮兮地东张西望,见什么都仿佛心痒地想去摸一摸,还时不时问出两个傻兮兮的问题,张寿就觉得红楼梦中刘姥姥进大观园那描写真是入木三分,传神三味。
而自告奋勇陪着过来的朱莹见小花生这模样,也忍不住打趣道:“别人头一次进宫大多都老老实实,你小子倒是胆大包天,刚刚居然还想摸一摸锐骑营那些守卒的火器,不怕别人直接拿起火铳崩了你?”
“我就是好奇。”小花生讪讪地笑了笑,心里却在想,我要是不露出这种乡下人进宫的模样,掩盖掉我那其实瑟瑟发抖,惊骇欲绝的心情,我怕是连路都吓得走不动了。
他此时恨不得朱莹没有在一旁陪着,他也好向张寿探问一下回头该如何应对,可朱莹在一旁,他到底不敢吐露自己就是当初“色诱”大皇子的人,所以很怕皇帝秋后算总帐,然后连累帮他打掩护的冼云河与张寿。
只是,随着朱莹一路走一路介绍,听到乾清宫三个字时,他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腿软了。他下意识地扯住了张寿的衣角,直到人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又含笑点了点头,他的胆子这才稍稍大了一些,随即就听到朱莹一声轻笑。
“阿寿,你和小花生这眉来眼去干嘛呢?不是心里有鬼吧?”
张寿差点没被朱莹这眉来眼去四个字给呛得背过气去,待要佯装发火,却见朱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他就干脆趁着和朱莹并肩走之际,用极轻的声音把小花生的底给透了。
别人兴许听不见这番耳语,可就走在两人身后的小花生又怎会听不见?他又气又急,可冷不防朱莹突然止步转身,他差一点就和人直接撞了个满怀。吓了一跳的他慌忙后退了两步,可随之就只见朱莹闪电似的伸出双手,竟是猛然捏住了他的双颊。
吓懵了的他眼睁睁看着朱莹使劲拽了拽他的腮帮子,正当他吃疼不住叫出声时,却只见朱莹突然松了手,继而嗔怒地瞪了他一眼:“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居然瞒了我这么久,甚至在沧州还瞒过了我家大哥,你小子真行啊!做都做了,还不敢当吗?”
眼见小花生如释重负,挺起胸膛仿佛就要撂狠话,张寿就呵呵一笑道:“莹莹别逼他,这小子禁不住激将法,他还真会一人做事一人当。其实是阿六猜中的,我那会儿也很吃惊。反正若真是皇上要追究这事儿,我这个帮着包庇隐瞒的绝不会推诿,你记得帮我们求求情。”
小花生张了张嘴,见朱莹似笑非笑地白了他一眼,随即竟是抛下他和张寿,一马当先走快步先走了,他顿时为之大急,一把抓住张寿的袖子就问道:“大小姐是不是真生气了?”
“她要是真生气,那就是出宫,而不是进宫了。放心,她是先走一步去看看皇上这会儿什么心情,到时候好见机行事。倒是你小子,刚刚那乡下小子进宫的样子,装出来的吧?是为了掩盖心虚和紧张?”
见小花生讪讪然不敢说话,张寿也就不吓唬这小子了,一笑过后就继续往前走道:“你不是已经见过皇上了吗?应该心里有数,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纵使真的识破了你,也不至于迁怒,你与其畏畏缩缩,还不如坦然一些。”
被张寿这三言两语一说,小花生终于多了几分底气。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张寿身后,当进了乾清门时,眼见竟然没人上来搜自己的身,也没有人好奇地看他,就好像他是个不存在的人,就连对张寿也是一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态度,他到底还是心底发毛了。
拖着沉重的双腿,终于来到乾清宫正殿门前时,他就听到了朱莹那清脆的声音:“皇上,不过是船提早开了而已,而且那条船还是朝廷的官船,又不是就不回来了,用得着这么着急上火吗?”
“朕怎么不能上火?紧赶慢赶派人去天津,可就在人抵达的前一天,船已经开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朕正打算命人去追了……”
“皇上,这又不是漕船河船湖船,这是海船,只要上头补给充足,顺风直下,听说到琼州府只要一个月,就算跑死了马也追不上,何必浪费人力物力!还不如再派一条船跟在后头,看看能不能追上呢!”
“好,就这么办!”
听到里头传来的这番谈话,张寿已经明白了皇帝此番急召自己的理由,再看小花生时,就只见人面色煞白,他就明白,这小子应该也已经猜到了前因后果。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等到人通报进去,不消一会儿,朱莹就赶了出来,面上赫然带有忧色,他就对她笑了笑。
虽说已经看似安抚了刚刚还在暴怒的天子,但朱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皇帝,此时不免心里没底。她很想对张寿多嘱咐两句,可看到人走上前时,还满脸淡然地对她笑着点了点头,她悬着的一颗心立刻安定了不少,竟是也顾不得这是在宫里,一把握住了张寿的手。
虽然没听到那句你要小心,但张寿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再次对朱莹点了点头后,就镇定自若地走了进去。见正殿宝座上,皇帝正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脸上不见往日的温和与戏谑,一双眼睛就如同刀子一般激射了过来,他就仿佛没看到似的,从容长揖施了礼。
“张寿,你刚刚在外头也应该听到了吧?就在朕派出信使去天津召见的前一日,那个老咸鱼带着冼云河以及那些被判流放的人,扬帆出海了。朕不觉得世上有这么巧的事,你觉得是不是哪里走漏了消息?”
张寿不用回头看,就知道背后跟进来的小花生那是何等表情,当下就不慌不忙地直起腰道:“皇上的猜测确实有依据,但要知道,宫中派出去的信使,用的是驿马加急,其他人若要报信,除非插上翅膀,否则不可能比其更快,因而那条船先走一步,大约也只是巧合。”
“更何况,押运犯人,总还需要兵卒,老咸鱼纵使是船长,水手和其他船工都是他的人,也不见得奈何得了临海大营那些随船前往琼州府的水兵吧?”
“正如莹莹所说,如若皇上真的不放心,派一条船去追,就算路上追不上或错过,等到了琼州府,也应该能遇上的。”
见张寿对答如流,他身后原本跟着行礼,却被皇帝质问得汗流浃背的小花生,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他只是在片刻的迟疑之后,就也大胆抬起头来。
结果,他直接对上了皇帝那审视的眼睛。上一次皇帝微服跑到张园时,还是他亲自带的路,那会儿就只觉得这位天子很和气,可此时被这么一盯,他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下油然而生,刚刚生出的底气全部无影无踪。
而皇帝只是看了小花生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转而瞪向了张寿:“看来你是一点都不觉得,这些人是扬帆出海,远走高飞?”
“皇上如果这么想,岂不是觉得临海大营的兵马全都是窝囊废?再者,皇上也看轻了冼云河那些出身贫寒的佣工。他们都有家眷老小在沧州,老咸鱼更是把他和冼云河唯一的亲人小花生托付了给我,他们不可能只顾着自己一走了之,不顾留下来的人。”
皇帝面色稍霁,但话语仍然有些硬梆梆:“难道他们就不会是心里有鬼,所以溜之大吉?”
“心里有什么鬼?就因为他们去过海东大陆吗?”张寿呵呵一笑,面色淡定地说,“就算有人心虚,那也应该是背后资助指使他们的人,他们这些执行者心虚什么?当然,他们背后的人兴许会不希望被皇上顺藤摸瓜,于是唆使他们尽快赶路,然后在路上斩草除根……”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听到背后扑通一声,回头一看,却只见是小花生直接瘫软了下来,那张脸简直是白得和死人一样。
他顿时哑然失笑,本待伸手去把这失态的小子搀扶起来,但随即还是转头看向了皇帝,见皇帝那张脸也阴沉得什么似的,他就笑道:“臣也只是猜一猜而已,小花生当真了,皇上可不要当真。毕竟,老咸鱼从前出海,料想也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杀人灭口岂非多此一举?”
“当然,就像皇上说的,那人既然知道海东在哪,又高价雇人去找,而老咸鱼在归来之后很长时间没出过海,甚至隐姓埋名做个卖咸鱼的小贩,说不定其中另有名堂。皇上既然曾经动过念头派官船出海,何妨趁此机会,从天津派两条船巡一巡海?”
见张寿态度从容,皇帝原本阴霾重重的脸,最终渐渐阴转多云,虽然距离放晴还差得挺远,但起初的暴躁之色,却渐渐消失了。
他的目光越过张寿,落在了人背后的小花生身上,随即就哂然一笑道:“那天张寿你特意打发了小花生回家给朕带路,朕就觉着奇怪。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未成年的小子男扮女装,哄了大皇子丢了魂,你倒是一直瞒着朕!”
皇帝虽然没说是从哪得知此事,张寿更从小花生口中确定,冼云河这事儿做得非常隐秘,就连身边与其一道起事的人都并不清楚,因而不可能留下什么真凭实据,然而,他却不敢抱着皇帝这只是在诈他的侥幸心理。
因为就凭小花生那点心理素质,在阿六随口一句话之下都能露馅,更何况是面对皇帝的巨大压力?
再说,皇帝还有一招杀手锏,那就是让大皇子来认人……就凭大皇子眼下那凄惨的样子,绝对是恨他到了骨子里,管他认得出认不出小花生就是那个害他的“俏佳人”,都会直接一口咬定。那时候反而没意思了。
因此,他立时爽快地低头承认道:“此事确实是臣包庇隐瞒,是臣的罪过。还请皇上念在小花生年少无知,一时义愤,宽宥他这罪过。”
直到听见张寿一口揽下责任,这时候,小花生方才猛地清醒了过来,立刻手足并用爬起身,随即重重跪下磕头道:“都是我……都是小民一个人的主意,和别人都没关系的……”
正在正殿门口张望的朱莹闻声就想进去,却不想身前突然伸出了一只手阻拦,见是乾清宫管事牌子柳枫,她顿时柳眉倒竖。可却不想对方用极轻的声音提醒道:“大小姐,你这会儿要是进去,皇上只会更加生气。你得相信张博士,他应付得来。”
虽然这话听着有理,但对此时急躁的朱莹来说,她压根一点都不想听从。可下一刻,他就听到了张寿的声音。
“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之前冼云河等人铸成大错的时候,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压根没想过后果,想来小花生也是一样。皇上既然同意了沧州那桩大案最终以那样的结果收场,还请暂息雷霆之怒,不要和小花生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计较。”
说到这里,张寿就微微笑道:“无论老咸鱼还是冼云河,全都没有子嗣,小花生就和儿子孙子差不多,留下他在京城,无疑是对他们最好的羁绊。都说叶落归根,难道他们还会丢下这个命根子亡命海外吗?”
“他们犯下之前那样天大的罪过,都因为皇上怜悯而逃脱生天,还有什么比这桩罪更大,还有什么隐情不能由我又或者朱大公子替他们陈情?皇上,琼州府虽苦,但现在不是先秦两汉,也不是唐宋,如今的琼州府除却酷热,其实在各方面远胜过苦寒的辽东和甘肃!”
皇帝盯着张寿看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没好气地挥挥手道:“好了好了,是朕听到风声就心急了,你把那小家伙拖起来,朕可没打算吓唬这么一个孩子!”
见张寿转身去搀扶起了呆呆的小花生,皇帝这才一字一句地说:“沧州之事,朕不想再提了,就到此为止。但海东之事,还没完。须知船行海上和车马走在路上却不同,船工往往需要通晓辨识星星,通晓水文。之前花七回来,说起你今天又捡了个会观星的人回去?”
“这个出身豫章书院的小子还会磨什么水晶用来观星?正好这四海测验的事,朕正在招贤,你也别嘴上说得好听,帮人把东西做出来,如果在观星时用上,前事勾销,朕更有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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