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得这妇人竟是如此无礼,之前跟在她和九娘以及吴氏身后的玉泉和李妈妈几乎同时抢上前去,将那妇人以及另外三女一同拦下。而其余几个仆妇以及宫人这才反应过来,而她们这扑上前去的动作就粗鲁多了,想都不想就把人反剪双臂摁跪在了地上。
而李妈妈更是诚惶诚恐地转身回来跪下行礼道:“太后娘娘,都是下头人不晓事,没有把这新房里的闲杂人等给清理干净!”
那妇人乃是朱廷芳的嫡亲舅母秦氏,被人拿下摁跪在地上时,又羞又怒的她还想破口大骂,可当听到李妈妈这一声太后娘娘,又说她是闲杂人等,她就犹如被一盆冰水当头泼下,整个人都快冻僵了!
她是看到为首的老妇年岁不小,然则却衣着简朴,头上也没有戴着小珠庆云冠这样的诰命头冠,绝对不是什么富贵门庭出身,再加上搀扶人的吴氏那装扮还及不上她,九娘更是正好落后一步,她没看清,所以急怒之下方才一时昏了头,哪曾想竟然冲撞了太后!
秦氏都尚且惊得魂飞魄散,她身后的儿媳和两个女儿,那更是吓得整个人都瑟缩在一团,别说开口说话了,就连挪动又或者抬头都不敢,只是心里不免都在那埋怨甚至诅咒秦氏。平时在家里做主惯了,跑到这赵国公府还如此蛮横,这不是招惹祸事吗?
“这天底下确实没有富贵不认亲的道理,但前提是那所谓的亲戚需得懂事。”
当太后悠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朱莹正好闻声从正房出来。一见面前这光景,她先是一愣,随即就喜形于色地冲上前,见九娘笑吟吟地让开了位子,她就对吴氏先点了点头,随即顺势抱着太后的一边胳膊撒娇。
“太后娘娘,原来是您来了!这可是天大的惊喜,我之前一直都有进宫,您也不事先告诉我!您看,大哥这婚事从定下开始就被人说三道四,直到今天还有什么世交和亲戚来摆谱!要是知道您来,谁敢这么无礼!”
她一面说,一面看也不看地下的秦氏,直接把太后往房里请,却又看着一旁的吴氏说:“吴姨,您也还没见过我大嫂吧?以后都是一家人,趁着现在一块儿见见。她可不像我这块爆炭,温柔娴静,嗯,就是脾气太好,所以刚刚才被人欺负了……”
地上跪着的秦氏和儿媳女儿差点没气疯。什么叫做温柔娴静……朱莹是不是对温柔娴静这个词有什么误解?就刚刚那个张氏面上笑着,口气温和,其实却话里藏刀的态度,那简直就是个黑心黑肺黑透了的女人!
到底是渭南伯这个粗鲁不文的北虏蛮子生的女儿!
然而,她们就算有再多的怨言也不敢说,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后和朱莹以及吴氏消失在了门内。等到刚刚扭住她们胳膊的人终于放开了手,四人好不容易直起腰抬起头时,看到的却是九娘那张带着淡淡笑意的脸。
她们一向都觉得自家姑奶奶邓夫人去得早,这才会便宜了九娘,更便宜了如今荣宠加身的朱莹,现如今经历了刚刚那一幕,那更是怒火攻心。可九娘接下来的话,却把她们的所有言语都堵在了喉咙口。
“太后娘娘今日驾临,只叙家礼,不叙国礼,所以你们刚刚纵然失礼,太后娘娘也会看在亲戚的面上姑且宽宥一回。前提是,你们知道怎么做懂事的亲戚。大郎前途无量,而他眼睛里不揉沙子的性子,那也是全京城有名的,你们可别误了他。”
眼见秦氏遽然色变,挣扎着站起身之后,拖起两个未婚的女儿就逃也似地离开,其儿媳妇则是愣了一愣方才慌忙起身跟上,九娘这才不慌不忙地进了屋子。
她并不担心刚刚的话被别人听到,传去各处相关人等的耳朵里就如何如何——她不在府里这么多年,没人阻拦朱廷芳兄弟和生母邓夫人的娘家来往,奈何那些人烂泥扶不上墙,别说朱廷芳了,就连朱二对他们也早已失望,平日几乎就连面上情分都没剩下。
而太夫人从前虽说怪她倔强,但如今也已经对她也不再有芥蒂,至于朱泾……他对元配邓夫人自然是至今难以忘怀,但那是对邓夫人的情分,不是对邓家的情分。她刚刚的话,这些人听进去还好,日后至少能安分度日,若是听不进去,邓家在官场的路子也就要绝了。
而太后也听到了外间九娘对那几个女人的训诫,但此时此刻,她已经懒得去理会这个了。因为此时此刻,她见到了上前盈盈下拜的张氏。
渭南伯张康固然是先帝睿宗提拔起来的,皇帝对人也一贯信赖,但张府家眷在后宫走动却不勤,再加上张氏乃是庶女,她虽说在朱廷芳定下婚事后召见过一次,可也没有问太多。毕竟,儿孙自有儿孙福,既然是朱家人人都认可的,她无意管得太多。
然而,先后历经了废后的亡故,大皇子和二皇子的“死讯”,原本只剩下一个儿子,但膝下孙儿孙女勉强也算是满堂的她,心中伤感的同时,却也不禁一时兴起,决意在今天亲自出宫来看看。
对于她来说,这种临时起意非常罕见,就连她自己在赵国公府下车时也觉得自己有些荒谬。她总是指责皇帝白龙鱼服,混迹民间,结果今天自己比皇帝还要过分!
太后微微颔首,等一身大红衣裙的张氏起身,她端详了人片刻,就随口问了几句。这和她前一次召见人时不同,那一次张氏明显小心拘谨,此时却显得落落大方,仿佛人多的时候反而更让其平添了几分自信。
就算说起刚刚狼狈而走的秦氏那一家人,张氏言谈间也显得非常从容:“不过是因为两家人如今相差越来越大,舅老爷又官场受挫,所以才一时气急过来寻衅罢了,这都是人之常情。我并没有吃亏,更何况还有妹妹一心一意地帮我。”
朱莹顿时笑得眉眼弯弯:“这些人也就算了。之前大嫂面对两个跑到书房要她评鉴诗文的才女,那应对才叫有趣。”
“她很认真地告诉她们,说自己不会作诗。等到她们冷嘲热讽的时候,她就说,结婚之前尚在闺阁时,当然可以琴棋书画诗酒茶,但既然嫁为人妇,就应该先顾着柴米油盐酱醋茶。”
“不过她陪嫁的嫁妆里,就有一套她从小手抄的,太祖爷爷亲自总裁,令翰林词臣编撰的《全唐诗》,问她们要不要看。那两个还自信说就没有她没看过的唐诗,结果,大嫂随口背了一首极其偏门的,就把人给挤兑得哑口无言了!大嫂之前还骗我说读书少……骗鬼呢!”
听到这里,就连太后也忍不住惊讶了起来:“太祖皇帝让人编纂的《全唐诗》?听说那整整有四万多首,几百万字,你真的手抄过一遍?”
“其实没有抄全,”张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爹从前出身北边,后来归顺了先帝睿宗,没机会读什么书,后来管了军器局,也就是看一些军略的书而已。他听说太祖爷爷曾经声称,天下最美莫过于唐诗,所以就干脆斥巨资买了一套《全唐诗》九百卷藏在家里的书库。”
“这还不算,他还让我们从六岁起就逐字抄录,能抄多少抄多少,但抄得多就有奖。男孩子就赏兵器,女孩子就赏好看的衣服和首饰。这么一来,自然是人人都精神十足地抄。”
“但一两天容易,一两个月也容易,坚持一两年就难了。后来我那些兄弟姊妹还有偷偷叫下人抄又或者送出去让外人抄的,结果让阿爹知道了,一顿棍子打个半死,就再也没人敢作弊了。”
“所以,长年累月下来,就只有我坚持了下来。权当认字读书,调剂日子,那也挺好的。不过,我也就是抄了两百卷,不足四分之一。不过借着抄书,我倒是侥幸背熟了一些很冷门的诗,但只是背,不解其意。”
虽然张氏说得谦虚,但太后很清楚,这所谓的两百卷意味着什么。因为那意味着上万首诗!《全唐诗》里又不全是短小精悍的五言七言绝句,律诗以及乐府诗之外,还有更长的数百字古诗,这若是抄了几百卷,每天得抄多少字?少说也得几百上千字吧!
而九娘也不由得轻轻吸了一口气,可却只听张氏苦笑说:“我阿爹对我们说,真正的书香门第为了锻炼儿女,常常让他们从小抄书,这比请了先生回来教我们读书强。我是笨笨地相信了他,结果后来他才得意地说,家里孩子多,抄抄书,也就省得惹事了。”
“他说,八九岁大满地乱跑的孩子,人厌狗憎,最是调皮。抄书不认得字就空着,又或者问先生就好,可他哪里想过,我们六七岁认字写字,后来开始抄诗,一首诗一多半字都不认得,家里请来的先生都险些给我们烦死。所以,我家的西席先生,那是全京城换得最快的。”
“后来话传出去,就变成了我们家里到底是蛮夷出身,不懂得尊师重道。”
说这话的时候,张氏表情很平静,对于出身也丝毫不避讳。毕竟,她牢牢记着阿爹的话,出身不是因为爵位就能改变的,与其低声下气去讨好那些瞧不起自家的人,不如大大方方摆明了,谁若是还毫不计较地和你来往,那才是真正值得交的人。
说到最后,她就笑了笑,面上露出了那个极其俏皮的单酒窝:“所以,我那嫁妆因为有这些书,多了好多抬,看上去格外风光,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这话终于把太后和吴氏都逗乐了。太后是听说过张氏嫁妆不少,当时送嫁妆的队伍迤逦两里地,围观人群都说想不到渭南伯这么有钱,而且添妆的勋贵人家也相当不少,给足了张家面子。只是没想到,其中恐怕有十抬二十抬都是张氏从小抄的《全唐诗》……
而吴氏则是想不到张氏堂堂伯爵千金,竟然这么用心,不由得嗟叹道:“怪不得我家娘子……就是阿寿的娘亲还在世时就常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阿寿什么都好,就是一手字没能练好,也是我督促不力,日后莹莹你要督促他多多练字,哪怕抄书也好。”
朱莹没想到吴氏竟然会由此及彼,突然想到张寿身上,可想想张寿确实是什么都好,就是那一手字没法见人,因此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这才低声说道:“阿寿那是因为太忙了,这才没工夫练字吧……大不了写东西他来起草,我来誊抄,那就行了。”
嗯,她其他的比不上张寿,但她的字可写得比他好看!
张氏早就听说朱莹和张寿虽说只是定下婚约,但两人的关系却是好得犹如蜜里调油,常常出入成双。她从前还总觉得兴许传言有夸大的成分,可这会儿听到吴氏这个事实上的婆婆都这么说了,朱莹却还如此偏袒张寿,就连她也不禁羡慕了起来。
当然,羡慕的是张寿……能让全京城最有名的千金大小姐如此倾心偏爱,夫复何求?
“莹莹,你啊!”就连太后也忍不住那手指点了点朱莹,“你婆婆都已经这么说了,你居然还不舍得让他累这么一点,让我说你什么是好。”
见朱莹抿嘴一笑,却就是不愿意改口,太后也懒得勉强她,但看向张氏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激赏。因为张氏从前并未宣扬此事,也不知道她这个太后今晚会来,足可见内秀,因而她就点点头道:“你爹让你们抄书,虽说有些坑人,但你能坚持下来,却着实不易。”
“我今天是以朱家亲戚长辈的名分来观礼,却不是以太后的身份来指手画脚,因而没有什么贵重的赏赐,只有长辈的礼赠。”
说到这里,她就从手腕上褪下了一个镯子,直接示意张氏把手伸出来。待到人有些惶恐地伸出了纤瘦合度的右手,她就轻轻转动这光润的镯子,耐心地为人戴了上去,这才笑了笑。
“这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只是多年随身,戴惯了的旧物。你的夫婿是一个心有主见,但却对家人讷于言辞的人。只希望你不要嫌弃他冷淡。要知道,柔能克刚,看看莹莹就知道了。”不过朱莹是倒过来了,从前她才是百炼钢,可遇到张寿就变成绕指柔了!
张氏只觉得心下又是感激又是惶恐,连忙后退一步行礼道:“太后娘娘言重了,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能嫁到素来家门严谨的赵国公府朱家为长媳,夫君又年轻有为,那些刁难的人,何尝不是羡慕嫉妒恨?只要我真心相对,一定会和夫君和谐美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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