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贵妃平安诞下五皇子,皇帝赐名郑铎的消息,因为皇帝派人去大宗正江都王那边报信,将人记上宗谱,很快就从宫内传到了宫外,一时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从前的裕妃虽说得宠,但实际上却相当低调,反倒是永平公主更引人瞩目,哪怕这一次晋封贵妃,身怀六甲亦然。再加上这一阵子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大多数人根本就没顾得上宫中还有一位贵妃要生孩子……
就连今天在女学和洪氏一块完善种种学规的永平公主,得知母妃给自己生了个弟弟都尚且觉得意外,更何况其他人?毕竟,自从四皇子之后,皇帝添了三个女儿,所以,朝中官员大多都觉得,皇帝此次大抵会再多一位公主,毕竟,裕妃也不是第一次生女儿了。
于是,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皇子,就在别人全都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降临在了这个岁末的时刻。而随之传开的另两个消息,一是裕妃生孩子的时候,恰逢张寿和朱莹去探望,二则是……皇帝正因为起名字而烦恼的时候,三皇子就随口道了一个铎字。
哪怕三皇子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随口,毕竟这也是皇帝曾经提过的一个字,但在那些喜欢掰碎了细细思量宫中消息的人来说,这个字那就是意味深长。不仅仅是因为铎字本身有什么不好,而是因为……郑铎二字的谐音,那不就是争夺吗?
而铎是古乐器,盛行于春秋直到汉朝,如今早就不太用了。想当年,除了宣示法令的时候会击铎,军法官也会执铎,此物可以说既代表政令和律法,也代表军法,既如此,三皇子起这样一个名字,那是不是也意味着,三皇子要把法令的枷锁套在这个年幼弟弟的脖子上?
这些纷纷乱乱的猜测虽说只是在一个个小圈子里私底下流传,而且因为担心传到皇帝耳中,在公众场合大抵只能听到对皇子降生,太子重孝悌的各种夸赞,然而,张寿和朱莹却依旧从各自认识的人那里,得知了那些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闲言碎语。
而这一次,就连性急的朱莹也没有因为这样的传言而对人大发雷霆,而是冷笑两声就算完,就更不用提张寿了。张学士就仿佛不知道周遭的那些议论,继续维持着旧日的步调,而就算是想要探问她的陆小胖子又或者其他人,也被他这种打太极的态度给挡了回去。
这一天傍晚回到家的时候,张寿支使人将陆小胖子那三三书坊印制出来的一批新书以及几部番邦算经搬进去,看着那些人忙忙碌碌地把一个个书箱从后头那一辆马车上卸下来往里搬,他还没来得及进门,就听到了一阵不小的动静,转头一看,却是一行人过来了。
一群护卫簇拥着一辆他再熟悉不过的马车迤逦而来,可不就是今早和他一块出门的朱莹一行人?他干脆在原地站了一站,见朱莹从车上下来,重裘貂鼠卧兔儿,手中还抱着手炉,瞧着就像是京城最常见的那等贵妇千金,竟然和早上出门时不一样,他不禁呆了一呆。
反应过来之后,他正想调侃两句,上前来的朱莹就没好气地把手炉塞了给他。
“我刚去了永和宫,这一身行头都是娘娘的旧物,她说都是旧衣裳了,穿也穿不上,扔了又可惜,就送了给我,随我穿回去还是赏了人。”说到这里,朱莹见张寿顺手牵了自己的手,她倒是毫不抗拒地跟着人往里走,可嘴里却还是继续小声抱怨着。
“我从来都不穿人旧衣服的,但这些天外头流言蜚语那么多,为了不让娘娘胡思乱想,我也就只好穿给她看,而后又穿回来了!你看看,穿得就和一头大笨熊似的!”
听到朱莹这么说,张寿顿时哑然失笑:“莹莹,你这为了娘娘着想的心思固然没错,但但你想过没有,别人看到你进宫的时候一套行头,出宫的时候又是一套行头,心里会怎么想?而且,娘娘不该是最了解你的人吗?你这突然一改往日作风顺着她,她会不会反而多想?”
朱莹一下子就站住了,随即想起自己一口答应,还在裕妃坐褥那种闷热的环境中换了衣裳给她看,裕妃打量她时那颇为颇为微妙的眼神。
虽说她那时候觉得,裕妃大概是因为送了她东西,所以看她穿起来之后,想到了从前那时候,可现在她却觉得,裕妃大概是觉得不对劲,却忍着没说。结果她是演了猴子戏吗?
“你怎么就不早提醒我!”朱莹顿时心情大为糟糕,她有些烦躁得松开张寿的手,随即苦着脸问道,“那现在怎么办?娘娘大概已经从我这态度觉察到什么了,她会不会去打听外头那乱七八糟的风声?我这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吗!”
“打听什么?娘娘是最聪明的人,她知道眼下把身体调养好,把五皇子养好,比什么都要紧。所以,就算她知道你有顾虑,故意违背本性讨她欢心,可她有问过你吗?”
张寿问到这里,见朱莹这才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他习惯性地伸手在她眉心按了按,抚平了那些微纹路,继而就笑着说道:“所以,你就少为娘娘操心了。说吧,除了这一身行头,你还带回来多少东西?我可不相信,娘娘就送给你这么一点点。”
对于张寿的敏锐,朱莹早就习惯了,她不安地看了看左右,见人人都知情识趣,没有跟上来,她就轻轻咳嗽了一声。
“后头车上还有好多,当然不都是旧衣服,还有各式各样的衣料!不不,其实也没有多少,就是各式各样的皮毛和好料子大概七八箱子,我那辆马车装不下,一会还有一辆车……”
张寿不禁觉得有些头疼:“居然有那么多东西?而且听你这口气,这些兴许都不是娘娘一个人的,还包括公主的那一份?这一股脑儿都送给你,公主不会因为恼火娘娘随便处置她的东西,于是打上门来吧?”
见张寿口中说着担心的话,但脸色却分明很轻松,朱莹当然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当即就耸了耸肩。
“因为永平除却纯白那种不带一点杂色的皮毛,其他的她都不喜欢。至于料子那丫头喜欢暗纹绣,所以有一次还和我抢过一次贡品的料子,但大多数时候,那些纹路鲜艳却细腻的蜀锦之类的,她都碰也不碰。这丫头,用太祖爷爷的话说,那就是矫情!”
“这一部分是娘娘这些年没用来裁制的衣料,另外一部分,就是废后幽禁之后,她的库中私物堆积如山,皇上就拿出来分赐了宫中嫔妃,娘娘也分到一份。”
张寿顿时无语。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也是为你生过两个儿子的人,哪怕已经完全绝情,可连人家私库中的东西也要拿出来分赏嫔妃,这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怨不得人家觉得你皇帝偏心,你这心实在是偏得有点太过分了!当然废后也是脑子有病,你身为中宫,太后往日一直都替你撑腰,你用得着像没见过似的拼命攒东西吗?
他虽然没有当面这么说,但朱莹对他何等熟悉,一看到他这表情,就知道人固然觉得废后过分,却也嫌弃皇帝这么做有些绝情寡义。虽然她不喜欢废后,但说实话,也难以赞同皇帝这做法。可这种时候,她还是不得不替皇帝解释两句。
当下她就低声说道:“废后执掌后宫这些年,但凡外头分派到宫中的那些贡品,她都是把绝大多数东西扣下,藏在自己的私库里,分到其他嫔妃手中顶多一星半点。”
“甚至有一次,她那私库中上好的料子都被硕鼠给咬烂了,事情被人捅出来,皇上大光其火,一度要开了她的私库查看,但后来太后发话,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后来,皇上一气之下,每次都取一半贡品入内库,然后他再拨东西分赐嫔妃,这也成了定例。”
张寿这一次就不是头疼,而是牙疼了。皇后是天底下最难的职务,没有之一,如果把这当成一份工作,那么废后的这份工作无疑做得稀烂。他叹了一口气,实在是没心思再去继续当年废后如何这个话题,心里对此次裕妃转赠朱莹的这一批东西也有了个大概的计较。
可就因为这个,他想到了另一件事:“对了,上次娘娘说要转赠给我们的那一箱子东西呢?我记得不是书,就是短剑,护腕,甚至还有峨眉刺?”
“嗯,因为我不想回头和明月吵架,所以和她先说清楚了。我让她自己去看看那一箱子,如果有她要的,那我就不要了。她事后看过之后,倒是大大方方说都送给我,但我还是打算等回头再说。谁知道这箱东西还没解决,今天就带回来这么多。”
说到这里,朱莹就忍不住问道:“那一箱子东西我倒是能坦坦荡荡都收下,但现在我这一身行头,还有那一堆毛皮和衣料怎么办?那些都不是我喜欢的,但随便赏出去也不好。”
“你既然不喜欢别人穿过的衣服,那很简单……”
张寿呵呵一笑,随即若无其事地说:“你去和永平公主商量,把这些东西拿去,给女学的学生当作奖励吧。当然,如果你觉得这些东西太贵重,其中又有不少曾经是贡品,不合适,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没什么不合适的,太合适了!这些东西,用在女学简直是废物利用!”
朱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用废物这两个字来形容一堆在普通人家心目中价值不菲的上好毛皮衣料有什么不妥,此时二门就在眼前,她走得身上发热,干脆随手解下自己外头那重裘,吩咐后头远远跟着的湛金流银上来,把那厚实的皮裘扔了过去,却是眉飞色舞。
“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虽说皇上一股脑儿把废后私库里的这些东西都赏赐了出去,但不只是娘娘,而且皇贵妃,蒋妃……也就是贤妃,还有其他那些人,全都不太敢把这些料子拿去做衣裳,结果都是压箱底,回头我找机会去问……”
张寿立刻摇头:“不要去问,你去问了,就变成逼着她们学永和宫把东西送出去做人情了。要知道,之前太后她们带头捐脂粉钱助学,你不是告诉我说,皇上知道不少嫔妃清苦,其实都私下贴补了?所以,你如果要把这些东西捐出去,不妨就以你和永平公主的名义。”
听到说不要扯上永和宫,只是微微一思量,朱莹就意识到张寿是对的。
虽说现在那些嫔妃有所顾忌,没有贸贸然把曾经废后私库里的那些衣料拿来裁制衣裳,但废后的事情总有时过境迁的那一天,只要有一个人试探性地做了衣服穿出来,自然就有别人仿效。毕竟,这宫中如裕妃这般得宠却傲气的人不多,很多嫔妃的日子也就过得平平。
皇帝当初会想到从内库补贴嫔妃,其实也是裕妃直接告状,身为天子,哪有那么容易想到自己那些嫔妃的生活好或者不好?只看表面光鲜而已。当即她就点点头:“好,我听你的。”
见朱莹从善如流,张寿就笑着作揖道:“哟,多谢娘子虚怀纳谏!”
“是是是,以后夫君大人你也请多多谏言,我一定酌情采纳!”朱莹一面说一面煞有介事屈膝还礼,紧跟着却冷得打了个喷嚏,这才想起自己刚刚逞强得脱下了那厚厚的大氅。
张寿倒是想让后头的湛金和流银把那重裘再送过来,可朱莹却不情愿,当即一把拉起张寿就快步往前跑。想起刚刚送去的那些书,张寿就索性拉了朱莹先往外书房,可兴高采烈的朱莹才一进去,就发出了一声惊呼。
看清楚屋子里那情况,张寿顿时无奈地扶额说道:“我忘了告诉你,我把某个小子雇了回来当一阵子书童,否则他在公学打杂,那不是做事,而是闯祸……喏,这就是我告诉你的那个,来自佛罗伦萨,在比萨偷上船,飘扬过海到这里的小子。”
朱莹也不是没见过那些肤色发色以及瞳色全都和明人不一样的家伙——这些人往往会出现在大朝会,以及某些国宴的场合。理论上她固然不该待在那种场合,但在皇帝的纵容之下,她小时候没少做过偷偷藏在某些地方偷看的事。后来觉得无聊,这才没这么做了。
可偷窥那些外国使节,和此时在自家书房里看到一个货真价实的外国少年,这种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她从来都没想过人会出现在自己家里,所以刚刚她这一惊确实非同小可!
此时听张寿解说此人来历,她稍稍松了一口气,可随即就忍不住气不打一处来。因为哪怕他们进来,那个金发小子仍旧在那聚精会神地低头翻书,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这是书童?这小子会伺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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