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知道,官员如果隔三差五的就开宴会,显然不是什么正经官吏,这个没有问题,但是三人五人聚会小酌,算宴会么?不算宴会么?这要说起来,就是一个非常难以确定的界限。
而斐潜所想的,并不是一味的制止所有的宴会,而是禁止明面上的公款吃喝,拿着公家的钱,然后开自己的宴会,顺带扩大自己的腐败圈子?这不是摆明了欺瞒斐潜,拿斐潜就是个傻子来蒙混么?
斐潜伸出了第三根手指头,『贪腐之辈,之所以横行无忌,盖因所得甚多,所罪极少也。故贪腐之罪,不得先请。三审而定,但凡属实,便是昭告天下,某族某氏某人,因某某事,贪腐几何,所做何为!其妻子皆充劳役,以偿钱粮,三代之内,不得为官!』
郑玄忽然觉得有些牙疼,捂着腮帮子不说话了。
统治阶级自然是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但是对于挖自己墙角的叛徒,还需要维护么?
关键是挖自家墙角的,竟然不只是官吏,还有皇帝……
比如辫子朝的盖章狂魔牛皮藓。
牛皮藓就是太闲了,太舒服了,年纪轻轻就掌管了那么大一个帝国,爷爷巩固江山,父亲充实国库,他只管大手大脚。
然而败家子实在是太能败家了,到了晚期的时候败得差不多了,就巧立名目,搞出了议罪银,说白就是官僚犯事能拿银子抵罪。
谁敢说个不字?只能乖乖掏钱。
谁敢和脑袋赌博?懂行的,就去找和珅,只有和珅才知道牛皮藓的心思,只不过和珅也要收个信息费。
似乎看起来双赢,官员顺利过关,皇帝白白拿钱,还得一个『仁君』的美誉。实际上这笔钱还不是算在老百姓头上?饮鸩止渴、动摇国本的这种事,也就这辫子脑袋,神奇脑回路才能想出来。
因此斐潜才特意提出来,贪腐之罪不可以任何理由进行饶恕。
郑玄叹了一口气,说道:『骠骑可知若真如此……』郑玄瞄了一眼诸葛亮。
斐潜点了点头,说道:『故而某令斐子成自尽。』
郑玄摇头,停顿了片刻,又是摇头,却不说什么。
斐潜缓缓的说道,『自秦之始,便有监察,以应官吏腐败,大汉亦有刺史,原意亦为监察地方,抑制腐败,然事与愿违……越是监察之人,便越是容易腐败……』
一般来说,这些监察机构在最开始的时候固然有一些作用,可是因为监察机构无人可以监察,而在面对着这种类似于皇权的力量面前,自身的腐化也是最快,造成伤害的甚至比一般的腐败还要更大。
最终,封建王朝之中,这些本来用来反腐的机构,却演变成最大的腐败巢穴,反腐机构权越大,地位越高,腐败更甚。
华夏封建王朝之中不是没有监察机构,而是监察机构也腐败了,故而反贪自然不可能成功,而腐败贪污也就成为了在这样的监察机构之下买平安的手段,花更多的钱买平安,然后去收刮更多的民财。
皇帝不可能亲自去查处案子,搜集线索,他只能派钦差大臣代行。这无异于让钦差大臣和整个腐败的官僚阶层对抗,这种勇气,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而且很多时候皇帝自己都没有这个反腐的决心,有时候甚至只是政治交易而已。所以,除了极个别的钦差大臣之外,大多数钦差大臣,都是怀揣圣旨来索要好处的。
大家都心照不宣。
反正天下是皇帝的,你我都是打工仔,同朝为官都不容易,莫把事情做绝。皇帝那里,随便写个奏折糊弄一下就可以了,反正他也只会看奏折。
至于钦差大臣么,就是要好好招待的,孝敬银子也是万万不敢少的。所以在封建王朝之中,往往是朝堂反腐,越反越腐,朝廷肃贪,越肃越贪。反腐力度越大,老百姓被搜刮的越狠。平时拿的多贪官,遇到事情的时候,上上下下都能打点到位,自然有人帮忙说话,而拿的少的,未必全能打点得到,保不准就被拿出来竖立典型,毕竟钦差也是要抓一两个来交差的。
而起在封建王朝之中,被处决的大贪也少之又少,很多贪官被揪出来的原因,往往不是经济问题,而是政治斗争失利。所谓贪腐,只是其罪状的附赠品。
说实话,斐潜在当他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甚至一度觉得很无奈。
哪怕是斐潜开了上帝视角。
坐视不管,无为而治?
贪腐肯定是愈演愈烈。
像是当下这样彻底清查?
那是因为有诸葛,而且这只是一小部分。
还有汉中,川蜀,甚至北地。
斐潜转头问诸葛,『孔明,郑公之意,汝可知之?』
诸葛亮微微拱手,语气平稳,显得十分的平静,『在下知也。若是此令一出,骠骑或可无事,在下便是天下贪腐之敌,若落彼等之手,必然死无全尸……』
郑玄扬了扬眉毛,『小友,那你……哎……』郑玄看了看诸葛,眼神之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然后又转头皱着眉看了看斐潜,似乎是在为诸葛有这样的感悟感到赞许和心疼,亦或是感觉斐潜有资本家的嫌疑,黑心使用童工,欺骗纯真的诸葛小亮亮……
郑玄也是老而成精的人了,所以对于这些事情,他也很是矛盾。
一方面郑玄怀有公义,另外一方面同样也有私心……
人么,总归是这样,好坏参半,黑白难分。
只要斐潜一旦表示严抓贪腐,最先被拱出来的,必定就是斐潜身边的人,或是像是庞统诸葛这样的亲近之人,或是像是斐和那样的血缘族人,一定会先有这样的人,被抓住了确凿的证据,然后顶到斐潜的鼻子低下。
『唉……』郑玄缓缓的叹了口气,然后将诸葛亮的那一份报告塞到了自己的怀里,然后看着诸葛亮,温和的说道,『……此等蝇营狗苟之事,小友资质甚美,其可因此蒙尘?老朽时日已是无多……这等恶人,便由老朽来罢……』
『郑公!』诸葛亮往前挪动了一下,离席而拜道,『小子何德何能?怎敢得劳郑公?万万不可!』
『此事与老朽多少有些牵连……毕竟亦为老朽弟子……』郑玄示意让诸葛亮起来,然后转头盯着斐潜,『只不过有一言奉谏骠骑……』
斐潜整理了一下衣冠,端坐拱手,『郑公请讲。』
郑玄沉声说道:『未制霸则小白,得天下则桓公。世事常如是!若其卒而衰,其德于怠,则胡宫不具,衅钟虫流!望骠骑时慎之。』
斐潜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拱手而拜,『谨受教。』
郑玄点了点头,然后摸了摸怀中的书卷,站了起来,『昔日某不过是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尔,自知力难济,不得拯厄除难,功济于时……如今得此,亦算是略有创制垂法,博施济众!幸甚!幸甚!哈哈哈哈……』
郑玄言毕,便是大笑而出。
天地一片洁白。
郑玄向前而行,雪花飘落而下,便留下了一行或深或浅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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