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大片的彤云铺满天空,就好像整片天空都在燃烧一样,商队已经在阿计部的营地外面,单独安营扎寨,依然是厢车连环,驮马和骆驼群在内。
高进能感觉到,在这阿计部内,父亲他们不见得轻松,倒是比在野外更加紧张戒备,看着火烧云的天空下,阿计部那一座座穹庐里升起的炊烟,高进心中清楚,父亲他们担心提防的就是这些“淳朴好客”的蒙古人。
“这一块,三年前还是明爱部的地方。”在驻足的厢车旁,高冲走过来对高进说道。
在窟野河的主干道附近,有着大大小小的盆地,每到春夏之时,这些盆地里水草丰满,是最好的放牧地。
“神木堡外的鞑子一共有四个大部,阿计、大蟒、明爱和素儿,这阿计部原先占据的长草滩比这里大得多。”听着父亲的讲述,高进才知道眼下被阿计部占据的这块盆地唤做茂水掌,原先占据这里的明爱部规模不大,在茂水掌这边游牧,便足够养活部落。
“所谓的四大部,其实也就阿计部和大蟒部时常劫掠关墙,那明爱部和素儿部倒是向来老实,以前咱们商队出塞,就是和明爱部做生意。”说起明爱部,高冲不由唏嘘起来,“四年前,阿计部纠结各部犯边,被官军杀败,此后几年阿计部势力衰颓,被大蟒部赶出了长草滩,便来了这茂水掌,吞并了明爱部。”
“爹,这大蟒部怎么不趁机吞了阿计部,反倒是叫他们……”高进有些疑惑。
“你以为大蟒部不想吞了阿计部吗,只不过他们若敢那么做,只怕便要步阿计部的后尘。”高冲沉声说道,然后给高进说了一番其中的门道,延绥边军相较于蒙古来说算是强悍,和河套各部打得有来有回,尤其是靠近关墙处,但凡是那些大部想要吞并其余部落,便会招来打压。
“这阿计部实力大损,骆驼城不想看到大蟒部一家独大,自然是容许阿计部吞并明爱部恢复实力。”
“爹,这阿计部绝非良善,咱们和它做生意……”高进皱起眉头,欲言又止,这阿计部过去多劫掠关墙,部众定然不会守什么规矩,他就怕这几日会出差池。
“阿计部如今势弱,对咱们这样的商队有所求,所以你也不必太过担心。”高冲摆手道,高进的担心,他亦是心知肚明,“明日里交易,他们不会做得太过分。”
就在父子两人交谈的时候,商队营地外来了阿计部的人,请高冲前去大帐赴宴,毕竟眼下阿计部正需要通过商队贸易来恢复实力,所以要当做贵客款待。
“小进,你陪我一块儿去。”高冲带上了高进,这样的场合,他要带儿子见下世面。
进了阿计部的大营后,高进发现这阿计部的营地齐整,扎营也有些章法讲究,到了大帐前,父子两人下马后自有侍卫牵走马匹照看。
此时天色已暗,大帐里有火光透出,随着掀开的帐帘,还有一股浓郁的肉香扑面而来,高进跟在父亲身后,走进了这时代所谓的汗帐。
阿计部过去是拥兵千户的大部,放在河套蒙古里不算差,眼下高进所在这顶大帐,规模不小,高进一眼望去,估计这大帐周长有十米往上,中央是用大木撑起来,高度也有起码三米。
大帐里,一圈桌案前,穿着袍服的十几头目贵人早已安坐,大帐中央处有武士正在切分烤羊,高进父子进来后,原本嘈杂的声音忽地消失不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们身上。
“高冲见过王爷。”
“高进见过王爷。”
跟在父亲身后,高进亦是同样行礼,然后他抬头看到了大帐里坐在主座上的那位汗王,大约五十多岁年纪,头发花白,眼窝深陷,看上去并无什么出奇之处。
行礼之后,高进随着父亲坐下,他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有些不习惯,不过好在这宴会的主角不是他们父子,那汗王和他们打了招呼后,便让人跳起了舞。
“这乌力罕是个枭雄,只是他野心太大,才被拿来杀鸡儆猴。”高冲挨着高进,压低了声音说道,阿计部曾想要效仿敖汉部逼骆驼城开关互市,可惜延绥镇兵马凶悍,这几年阿计部损兵折将,倒成了河套蒙古诸部的笑话。
眼前所谓的汗帐款待,在如今的高进眼里,实在是粗陋不堪,即便父亲没有解释,高进也知道这“乌力罕”当不得“汗”这个尊称,可这礼数总归不会得罪人,喊高些没差。
蒙古人爱喝酒,这宴会上更是觥筹交错,乌力罕也举了金杯,敬了高冲一回,“高先生,你看我部众如何?”
“王爷麾下,兵强马壮,在座诸位也都是英雄好汉。”漂亮的场面话,高冲张口就来,高进在一旁听着,目光却观察起大帐里的蒙古贵人来,这些人大多言谈粗鄙,只有靠近帐口的角落,有一名长相柔和的男子举止文雅,不过他身边却没有旁人,显得格外冷清。
“高先生说笑了,如今我麾下孩儿们,一人手里才三支铁箭,这还说什么兵强马壮,高先生有办法?”
“王爷,铁器在下也是难办,只有尽力而为。”
阿计部如今部众不过千人,能拉出来打仗的就三个百户,可是对商队来说,仍旧是难以抵挡的武力,高进在一旁看着父亲和乌力罕虚与委蛇,皱起了眉头,这乌力罕对其他货物全不关心,只在乎铁器,这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
高冲落座后,脸色不大好看,朝廷禁止铁器流入蒙古的禁令只是个笑话,那些有门路的大商帮靠着走私铁器赚得盆满钵满。他也不是没有门路,只是这走私铁器所需本钱太大,可这乌力罕方才压低声音和他说,要他下趟先运些铁器过来,但却只字不提订金的事情,分明是要他先垫付,怎么能不叫他恼火。
看着喝闷酒的父亲,高进不知该如何劝慰,就在这时,只听得一边喧闹,高进看过去发现宴会上起了争执,一名叫巴尔虎的武士把酒泼了人一脸,这才知道那个看上去和满帐的蒙古贵族格格不入的男子叫做苏德。
“王爷,我好心给苏德敬酒,他却笑我粗鲁。”
大帐中央,巴尔虎大声说道,四周的蒙古贵族纷纷附和,说那跪着的苏德向来不把旁人看在眼里,更是不敬乌力罕。
高进看着这突然闹起来的一出,本能地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对劲,不过这是蒙古人的事情,和他没什么关系,冷眼旁观就好。
苏德跪在地上,低着头一言不发,没人能看到他面孔近乎扭曲,恨意到了极点。
“苏德喜欢读书,自然瞧不上你们这些只会厮杀的蠢汉,你还去给他敬酒,这是你的错……”
“爹,这王爷和他什么仇怨,要如此害他?”
看着乌力罕表面上开脱,实际上却是孤立此人的话语,高进忍不住问道。
“阿计部的首领本是这人的父亲,他是夺了侄子的汗位才做了这个王爷。”
高冲冷笑着说道,这几年阿计部因为乌力罕的野心而势力大损,乌力罕这是故意打压这个侄子来巩固地位。
……
“高兄弟,刚才实在扫兴,咱们继续喝酒。”
出了大帐,高进父子被哈巴丹特尔拦了下来,方才大帐里苏德默不作声,跪在地上也不辩解,最后乌力罕将他赶了出去,可是宴会也败了气氛,没多久便散了。
“也好,方才喝得确实不尽兴,那就打扰老弟了。”
高进不明白父亲怎么会答应哈巴丹特尔的邀请,这阿计部不是善地,只有回到商队才能让他安心。
似乎察觉到高进的心思,高冲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于是高进便跟着一同去了哈巴丹特尔的帐子。
一进帐子,高进就吃了一惊,因为先前被赶出来的苏德就在里面,而父亲的脸上并没有惊讶,想来两人早就认识。
哈巴丹特尔站在了苏德身后,看上去倒像是苏德的下属,高进满心疑惑,可是又不好开口询问,只能跟在父亲身后,看着父亲坐下和苏德喝酒。
“高兄,来,我敬你。”
苏德为高冲倒酒,然后看向高进道,“这位就是令郎吧,果然虎父无犬子,我这个做叔叔的没什么礼物,这把匕首你拿去。”
从怀里掏出一把镶金嵌银的马头匕首,苏德直接递给高进,高进没有伸手,只是看向自家父亲。
“拿着吧!”高进端起碗说道,然后一口喝干,这让高进对他和苏德之间的关系更加好奇。
收下匕首,高进朝苏德行礼道,“多谢叔叔!”
“恁地多礼,我这条命还是你爹救得呢!”苏德笑了起来,他一口陕北口音,要不是一身蒙古贵族的打扮,倒更像个汉人。
“以前的事就别提了,说吧,这次见我,到底是什么事?”高冲放下碗,看向苏德,两人的关系隐秘,他想不明白做事向来稳重的苏德怎么会突然这般冒失。
“高兄,我知道时机还不成熟,但是你也看到了,那老贼对我逼迫甚紧,我若是再等下去,只怕连命都没了。”苏德一脸无奈,高冲是他仅有的外援,可是要让高冲动手,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没有十足把握,我绝不会掺和进来,否则我宁可放弃这条商路。”高冲的态度坚决,高进听到这番话,隐隐有所猜测,脸色也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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