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王石便到了堡寨,他五年前也是高家商队的一员,但是一次和马贼厮杀时,左腿的脚筋被砍断,从那以后便成了瘸子,再也不能骑马。
王石退出商队后,高冲依然银钱照给,好像他仍旧在商队那般,所以王石根本就不相信高家商队会被马贼给灭了。
河口堡,百户府前的空地上,随着日头升起,堡寨下面五个村子的军户正丁都陆陆续续到齐了,大家各自按着远近亲疏的关系站在一块儿,隐隐分成了好几伙。
王石拄着拐杖,身边站了另外四个年纪相仿的残疾老兵,有少了拇指的,也有断了胳膊的,他们都曾是高家商队的一员,也都受过高冲的大恩,今天来这里便是要个说法。
长夏的日头毒得很,很快空地上的人们一个个都被晒得浑身滚烫,额头冒汗,这时候百户府的大门才慢慢打开,穿甲扶刀的家丁们往两边一站,顿时让空地上有些不满的人们都闭上了嘴。
张贵穿着一身百户的官袍,踱着步子缓缓走出来,看着百户府台阶下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方自满意地笑起来,高冲死了,那些浙兵没了领头的,他倒要看看谁还敢抗税不交。
当年戚爷爷死后,朝廷把戚家军旧部和浙兵打散,迁到了九边各地增强边备。河口堡里,不少军户都是戚爷爷总督蓟辽时的浙兵后人,过去高冲便是这些军户的头儿,就连高家商队里,也都是“浙兵”占了绝大多数。
张贵虽然是百户,可他却不能像其他地方的同僚那样横征暴敛,因为高冲这大虫,那些浙兵出身的军户最是抱团不过,真要动起手来,就靠他那些家丁和手下官军,根本不是对手,就是闹到神木堡去,他同样讨不了好。
现在高冲终于死了,张贵才有种摆脱樊笼得自由的感觉,“高冲勾结马贼,想要犯我河口堡,亏得本百户提前知晓,带着本堡官军将其击杀,才免去一场大祸。”
张贵的声音不大,但是空地上的人们还是听了个清楚,而他这番话就像是往油锅里泼了水一样,顿时炸开了锅,脾气暴躁的王石更是破空大骂起来,“你放屁,高大哥何等人物,怎么可能勾结马贼。”
王石开了口,人群里浙兵出身的军户正丁也都是纷纷闹将起来,他们这些浙兵后裔,当年刚迁徙到河口堡时,就被本地人欺负,所以一向抱团,这些年要不是有高冲,他们日子哪有那么好过。
看着闹起来的人群,张贵也不着恼,他今天召集众人,说这番话,本就不是给这些泥腿子一个交代,他只是要看看有多少人是高冲的死忠,又有多少人向着高冲。
“来人啊,给我把王石抓起来。”看着闹得最凶的王石,张贵眼里闪过一抹凶光,朝身旁家丁吩咐道。
两名身强力壮的家丁立马便朝王石走去,看到张贵让家丁抓人,王石边上的浙兵们纷纷聚拢过来,看到这一幕,张贵脸色变得越发阴冷,径直大喝道,“怎么,你们想造反不成!”
张贵这一声大喝,顿时吓住了那些浙兵,实在是造反两个字分量太重,高冲不在,他们便没了主心骨,没人敢出头和张贵这个百户作对。
“老东西,找死。”看到王石居然敢挥着拐杖打人,上前的两名家丁里有人骂道,然后一把夺过王石的拐杖,接着便和同伴擒拿住王石,把他押到了百户府前的台阶下。
“张贵,肯定是你害死了高大哥他们,我……”
王石性子极烈,即便被抓到张贵面前,仍旧破口大骂,但他话未说完,就被张贵一脚踢碎满口牙齿后骂道,“老狗聒噪!”
“王石是高冲同党,来呀,给我打死他。”
随着张贵的命令,两名家丁把王石踹翻在地,抡起木棍便朝他身上死命打去,在场众人只看到王石满嘴是血地呜呜挣扎,只是片刻就没了声息动静。
“停下来做什么?”
“老爷,他死了。”
“死了又如何,给我继续打。”
木棍继续抽打在死掉的王石身上,鲜血从他身下淌出来,染红了土地,到最后王石被打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看不出半点人样。
空地上的众人看着这一幕,没人敢作声,张贵的凶残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哪怕剩下的人里有人再愤怒,看到血肉模糊的王石,也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心里满是寒意。
“还有谁想当高冲的同党!”
张贵终于让手下家丁停了下来,他阴恻恻地看着台阶下的众人,每个人被他看到,都低下了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扔外面去喂狗。”
看着无人做声,张贵很满意,马上又要缴纳秋粮,这一回没有高冲领头,他倒是要看看这些泥腿子还能做什么妖。
百户府的大门关上了,空地上的人群也纷纷散去,和王石一块儿来的同村人,等到抛尸的家丁离开,才和堡寨里的人家讨了席子,把王石的尸首卷起来,送回了羊儿沟。
……
羊儿沟,王家大院里,停尸的席子放在地上,得了消息的王斗从地里回来时,家门口挤满了人,当他看到那些邻居和村人们看着他的那种不忍言的神情和目光时,他连忙冲进了家里。
当看到席子上那血肉模糊,看不出一点人样的尸体时,王石只觉得脑袋一下子炸了,“爹啊!”他跪在了地上,哀伤的哭嚎起来,他娘亲死得早,全是父亲一手把他带大,为了他父亲没有再娶,高家伯伯给的银钱也都存下来,只为将来能给他说门好亲事。
羊儿沟外,高进藏在一棵大树后,王斗家里人太多,他不敢冒险前去,当他听到王斗那痛彻心扉的哭嚎时,明白王斗心里有多么痛苦和愤怒。
“谁干的,是谁干的。”哭嚎过后,王斗站了起来,他的双眼血红,就像是头要噬人的恶狼。
“大郎,是张贵,他说你阿大是高爷的同党,便叫人把他活活打死了。”和王石同去的人里有人说道。
“张贵,我要杀了你。”王斗的牙齿都要咬碎,他猛地冲进了屋里,当众人回过神来时,只见他手里提着一杆长矛,显然是要去堡寨找张贵拼命。
“大郎,你疯了。”看到王斗拿矛,和王家交好的几个邻居,连忙拉扯住了王斗,百户府里家丁奴仆有几十人,王斗一个人过去,那就是送死。
“大郎,听郝叔一声劝,别做傻事,如今高爷都死了,这河口堡就是张贵做主,你阿大地下有灵,绝不想看到你有个差池。”
“是啊,大郎,你阿大就你一个独子,你要是有事,谁给他守灵送终。”
邻居们死死地拦住王斗,王石是个大方人,高家商队在羊儿沟也收货物,都是王石主持,他从不让大伙吃亏,自己不赚一分钱,大家谁能看着王斗去百户府送死。
听着邻居叔伯们相劝的话语,王斗最后愣愣地丢了手里的长矛,跪在父亲的尸体前,嘶哑着喉咙道,“难道我爹就这样白死了!”
听到他话,周围的邻居和村人们都默然不语,河口堡的天变了,没了高大虫,张贵便是这河口堡的天,他要谁死,谁就得死。
王斗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回屋里取了银钱,交给那位郝叔道,“郝叔,麻烦你帮我去神木堡挑副好棺木,我爹这辈子没享过什么福,我不能让他……”
“大郎,这怎生使得。”看到王斗塞过来的一大把碎银子,郝叔像是烫手一样跳起来道,可王斗铁了心把钱塞到他手上,最后他只能道,“大郎,我现在便赶车去堡寨,天黑以前,一定给把棺木拉回来。”
半天过去,天很快黑了下来,当郝叔赶着车回来时,他的车上多了具棺木,到了王家大院,他和王斗一起把王石的尸体放进棺木。
“郝叔,谢谢你,我就不留您了。”把棺材抬进屋里后,王斗又拿了些碎银塞给郝叔道,“这些钱您拿着,我爹的后事还要麻烦您,您千万不要推辞。”
看着满脸哀荣,喉咙嘶哑的王斗,郝叔只能收下银钱,然后道,“大郎,你要节哀,你王家就剩你一颗独苗,听郝叔的,千万别干傻事。”
“我知道,郝叔,我送送您。”王斗平静地答道,然后把郝叔送出大门,才回了屋里,在父亲的棺木前点了长明灯。
王斗取了刀,刀是和高进那口戚家军刀一样制式的长刀,他在父亲灵前仔细地擦拭着刀锋,然后低声道,“爹,你等着,我一定会拿张贵的人头来你灵前祭奠。”
还刀入鞘,王斗站起身,给长明灯里续满油,又挑了一截线头后,才出屋把门掩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出了羊儿沟的村口,王斗刚走了百余步远,前方漆黑一片的道路旁响起了声音,王斗驻足停下,手扶着腰间刀柄,目光冷厉地看着那突然出现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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