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宛陵城注定是个大日子,街道上一时间乱糟糟的,城尉支撑着剑站起身来,一张脸铁青着,血腥气萦绕着散不去,混杂着啜泣的声音,还有若隐若无的尿骚气,让他脸色越发得难看。
却又得要强压着怒气,大秦城池中,城尉是一地武官之首,吩咐着没有受伤的铁卒去检查刚刚交手的伤员,害得要去安抚那些吓得半死不活的伤员,驱散围观百姓。
事情一件接一件,排山倒海一般涌过来,让他觉得额头生疼生疼,一直等到属下汇报说,刚刚阻拦那人的铁卒虽然大多都受了伤,却都只是些皮肉伤,最多身上肿了一块。
不必说殒命,就连断胳膊断腿的都没有一个,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些。
随即吩咐那些铁卒带着属下去军中医家那里疗伤,各领上三天休假,转过身来,就看到高天禄走了过来,这位平素里颇有些清高之名的官员面带青白之色,略有些茫然。
这可不是装出来的,城尉视线从他身上扫过,看到了好几处溅了血的地方,把一身浅绿色常服弄得极狼狈,这血新鲜得很,想来是刚刚那人当着他的面就杀了高振海,溅在身上的。
人过四十,糟了这种横祸,不能说不是个大打击,换谁也要失了神,城尉面上神色缓和些,安抚了他几句,说道今日受惊,让其好好回去安安神,此事是他们失职,定然会给他个公道。
高天禄勉强答了几句,心乱如麻,失魂落魄得离开,先前被黑衣男子一刀劈得从天坐倒在地的儒雅男子等到他远去,才又走到城尉身边,看了一眼高天禄背影,低声道:
“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城尉重复两声,略有三分恼怒道:
“能怎么办?查,好好查!”
“这一次就算是文家人挡在前面,就算是那位光禄大夫写信,也要给他刨干净!我就不相信了,下狠手去查的话,这事情他当真能够瞒得住!”
“不止是他,还要查查到底是谁把事情给他压下去的。”
“统统都查个干净!”
儒雅男子面有迟疑之色,道:
“文家毕竟势大,若是因为这件事和文家闹僵……”
城尉冷笑道:
“是,文家势大,你我需得要顾忌一二。”
“可若是当真要让那人三日后把高天禄给杀了,再把事情闹大,他虽然是必死,可是我们也讨不了好,江湖人杀官之后,无论如何,朝廷刑部都会派遣名捕出京。”
“三年前名捕无心的事情你忘记了?”
“若是重演一次,你我最起码也要被判上失职一罪!”
儒雅男子心中悚然一惊。
三年前扶风意难平一案,出手之人杀得只是县城官员富户,便引得刑部派遣名捕无心出京城,每到一处,就将当地卷宗全部重新翻阅一遍,所经之处,可以说是人仰马翻。
最后那意难平也被名捕无心击落山崖。
自此之后三年以降,每每有名捕出城,都如当年无心一般,持拿狴犴金令,执行纠察之责,各地官员皆畏之如虎,谨慎小心。
而今在他二人下辖出了这么大的漏子,等到真的有名捕下来,失察一罪是逃不了的。
不说下罪入狱,可是下一次大考评价肯定在中下以下,未来仕途怕是不太好走,可以说是直接断了入京的路子。
城尉道:“他便是想清楚了这一点,才做出这种事情,逼得你我不得不为了这件事情尽心尽力。”
说着说着便有几分恼怒,一拳砸在空中,道:
“嘿,这件事情拿捏得恰到好处,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出身我大秦法家,区区一介游侠儿,竟然对于我大秦例律和法家刑部运作如此熟悉!”
“倒像是个学法家的!”
儒雅男子只是无奈苦笑,他自己便是法家出身,知道城尉这也只是被人捏住了七寸后,恼怒至极的气话。
大秦法家弟子视江湖游侠为五蠹,如何会自甘堕落做这种事情,两人并肩行在铁卒最后,那儒雅男子想了想,迟疑道:
“不过,你便如此笃定他三日后敢做出这种事情来?”
城尉道:“若是其他人,我知当他是虚张声势,可是这个人不同。”
儒雅男子好奇,道:“何以见得?”
城尉叹息道:
“你觉得你我武功,比之于一郡江湖门派掌门如何?”
男子面露迟疑,摇了摇头,道:“不如、”
城尉又问:
“那你觉得,以我宛陵城的守备,比之于一郡江湖门派如何?”
儒雅男子又是摇头,道:
“我大秦不似江湖门派以一地勇武称雄,而是据天下攻守,若是城中铁卒能够时时戒备,或是军中高手每日枕戈待旦,则要在门派之上,否则也是不如。”
城尉叹息道:
“是啊,可人是血肉之躯,城中铁卒如何能够日日守备而不松懈?这又是不如了,可是那人却能以一人敌一郡大派,在那门派总坛之下,杀六品长老沽酒而去。”
儒雅男子瞳孔微缩,想到了这五年的刀榜副榜上描述,神色禁不住微有变化。
“他是……”
城尉想及方才交手,笑一声,呢喃道:
“你说他的胆量?”
“起码在我们丹阳郡江湖中,再没有几个人胆量比他大了,比他胆量大的,也不一定会比他更狂妄,这是一等一狂妄之人,一等一霸道的刀。”
“他说要来杀人,就一定会杀人。”
“这件事情上,我不敢赌,也赌不起。”
儒雅男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好,只是无奈叹息一声,觉得这件事情当真是棘手得厉害,周围百姓多是方才围观的人,他二人虽然仗着武功,能够防止其他人听到交谈,也不便多说。
前面有个孩子似乎和同伴玩闹奔跑,一个不小心给绊了一跤,朝着前面扑倒下去,口中发出惊呼,城尉下意识抬手去扶,却已经有一人伸出手来,把那孩子稳稳搀扶住。
城尉自然收回右手,看到那是个身穿藏青色文士长衫的年轻男子,十七八岁模样,背后却又背着一把木剑,一把宽剑,想来也是江湖人,最不济也是会武的。
嘴角温和含笑,冲城尉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来问那孩子可曾伤着哪里?
倏忽间已经擦肩而过,儒雅男子走了十数步,突然叹道:
“若是江湖中人都能够如此和善助人,天下何处会有纷乱?”
城尉却是不以为然,道:
“若是如此,反倒像是一汪死水了。”
儒雅男子摇头叹道却是如此,想了想,又说那位刀狂此时恐怕已经一击远遁,或者就隐藏在宛陵暗中不易察觉之处,等着他们出手,城尉亦有所感,皱眉点头。
背后十五六步处,那名背负双剑的男子目送险些摔倒的孩子道谢之后跑出去玩耍,慢悠悠朝着城里最显眼繁华处的客栈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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