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里掌勺的大厨做的一手江南家常菜,酒虽然比不上大城里客栈的甘冽,却也不乏醇厚,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晚上饭点时候,客栈一楼坐着了满满的江湖大汉,各个膀大腰圆,面带凶悍之色,却又沉默不言。
偌大一座客栈一楼,外头雨声密集,里头却只能够听得到慢慢咀嚼的声音,颇为骇人,将个客栈掌柜吓得腿脚有些发软,满脸苍白,却还要强撑出笑意来。
王安风收回视线,只觉得在这座江湖上做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苦楚,就是大侠也不似寻常人所想象那样快意,似是自己这般,便做不得大侠。不说其他,只每日一身白如雪的衣裳,便是不知多少银钱。
若是自己洗的话,虽然说可以省钱,可一想到人前风姿如玉的大侠,人后蹲在小溪旁使劲儿揉搓那一身白衣裳,嘴里暗骂着溅了自己一身血的盗匪,暗骂着说着衣裳不易染尘的店家。
一边骂一边洗,江湖气出尘气呀就一下子散了个干净,只剩下了满满的俗气烟火气。
王安风想着想着,给自己心里面的念头给逗笑了,又觉得若是这样的大侠却也可爱,也很好,抬眸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神武府诸人暗自里微微俯首,以示恭敬,动作细微,并没有给别人发现。
王安风从筷筒里取出筷子分给周围离弃道,薛琴霜几人,刘陵方才酒醒,就又捧上了酒盏,离弃道不陪他,便自斟自饮,也喝得不亦乐乎。
吃到一半,田志德费永林两人走上来,也不去看王安风,直走向了刘陵。
从扶风出来有七八日时间,离弃道是长辈,薛琴霜几人又是模样过人的女子,遇到些事情总不好让他们出面,于是事事都由王安风来操办。
而他为了和先前自己分别开来,非但用上了人皮面具易容,现在满脸憨厚,更是穿着一身极不起眼的灰黑色短打衣裳。
这种短打衣服不影响手脚活动,只是看去不好看,没有长衫的风流儒雅,也少了许多劲装的潇洒,素来只是商铺里长工小二穿着,本就不起眼,王安风背后又背着个形似雨伞的包囊,也难怪费永林两人将他看做了是随从出来的下人仆役。
那两人走到了刘陵面前,田志德恭敬行了个晚辈礼,然后面上略带些轻松笑道:
“刘老,今日客栈里事情不用担心,这些人是镖局的镖师,这一次是运一趟价值不菲的玉镖,带头的人您可能还认得,也是从咱费家武馆里走出去的徒弟。”
正说着,那面色豪武,右眼处过一道伤疤的大汉已经走上前来,看了一眼桌上数人,笑着颔首算是打个招呼,然后冲着刘陵叉手一礼笑道:
“刘老可还记得我?十多年前,我常奉老师之命,给您送些腊肉吃食过去。”
刘陵茫然抬起头来。
那大汉无言,想了想,又道:
“那时候,我娘曾让我给您捎过去一罐梅子酒。”
刘陵恍然大悟,拍一下额头,大笑道:
“原来是司徒彻,你这小子,许久不见了啊,哈哈……”
大汉笑答:“可不正是晚辈?”
刘陵笑两声,叹道:
“那可真是许久不见了。”
“你走之后,你家的梅子年年熟得很好,只是无人捡拾,熟透了落在地上,过些时间便烂掉了,也喝不得那般滋味的梅子酒。”
刘陵说着便有些遗憾,名为司徒彻的大汉面露些许黯然之色,却转瞬消失,只是笑道:
“刘老前辈还是这样,最是识得酒味。”
刘陵笑道:“酒水中自然有百般滋味,人却不然,大多乏味得很……”
司徒彻也只能是笑,对方是和师父一辈分的长辈,他的心里面就是再不同意也不能够说出来。
何况行走江湖这许久,倒是越发觉得当时认为是醉酒妄言的话里,细品却确实就是那个味道,像是一坛农家老酒,入口滋味虽然杂,回味却绵长。
江湖中有百般人,数来数去,却多有千篇一律。
复又寒暄几句,又将话题引到了旁边坐着的几人,行走江湖,眼力甚至还要在武功人脉之上,戴了面具一副不起眼随从打扮的王安风自然不提,其余几人气度在司徒彻看来,却尽都不凡,不像是寻常人物,由不得他心里面不在乎。
田志德解释说是师父的远亲,想及自己那气度沉凝如山的师尊,司徒彻才放下了心中戒备,笑着言语两声,喝了几盏酒,转身走向自己的属下那边。
田志德看着司徒彻魁伟的背影,呢喃道:
“一晃快要十七年过去了……”
“当时候司徒也只是个十四五的小家伙,未曾想再见已经是这般模样。”
怔怔然呆了片刻,突然笑道:
“不差,不差。”
抬手饮一口酒。
王安风看着这大汉面上罕见有些优柔愁绪。
纵然是曾经亲密无间的同门师兄弟,重逢不过一杯酒,第二日你往东去我向北,再见或者又是十多年时间,或者此生不见,江湖中人便是如此。
也尽是如此。
这般一点不像是江湖的愁绪,恰是最最江湖气的味道。
王安风心中暗叹,想到了往日所相识的许多人,一直争吵的严令师兄和师姐;仗剑游侠,离开师门的宏飞白;喝尽一壶酒,天涯各分散的皇甫雄。
江湖子弟虽然还没有在江湖老去,却已经有了两分感同身受的味道,王安风抬手,将桌上的酒壶稍微往那边推了一下。
田志德下意识看他,看到了一张有些憨厚的脸庞,那脸上挂一丝笑意,不知是否是村中老酒后劲儿大了些,他竟觉得这张憨厚脸上竟有一丝出尘气。端坐那里,竟然比今日所见那青衫书生更有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味道来。
可定睛再看,不也只是那憨厚像是个杀猪卖肉的随从模样?不由摇摇头,暗地里耻笑自己当真是酒量不行,喝了两口便有些眼花,将名家子弟和寻常的随从混在了一起,分不清高下。
可虽然暗自嘲笑,却也还是在心里面升起一丝暖意,微笑摇了摇头,道:
“多谢小兄弟好意,我不像是刘老前辈那般海量,也不懂酒,这酒喝一杯也就足够了,多了或许误事。”
旁边半醉刘陵撇嘴不屑,笑骂道:
“说了两句屁话,不过倒也有一点道理,真要饮酒,只需一碗滋味足,只说这一句话,你小子便也是个懂酒的。”
田志德无奈笑道:
“谢刘老看得起,但是酒却是真喝不得了。”
这一路上刘陵虽然有两分放浪形骸的狂生气魄,对于两个从费家武馆出来的后辈却也颇为和善,这般调侃常有,王安风几人倒也已经不以为意。
王安风微笑收回视线,暗自将客栈内扫了一遍,未曾发现了那名姿色过人,能够和宫玉匹敌的清丽女子,想来是有人将饭菜送上了楼中客房里。
就连在楼下吃喝的武者也只有一半,还有一半应该是在那女子旁边护卫。
心下便有了定论,知道那位出身于费破岳门下的司徒彻定然没有说真话,这可不像是区区玉镖的架势,应该是以玉镖作幌子,骗过一路上匪徒山寨,保护那名女子的大镖。
又抬眸看一眼外面逐渐小下来的雨水,只在心里念叨,时间紧迫,可千万不要再牵扯进什么麻烦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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