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小鬼难缠的蝶衣正在马车上伺候着自己主子。年轻人一上车,就将金疮药倒出一点在手心里看,看了一会,叹了口气:”比大药堂的便宜些,但还是太贵。”
蝶衣小心翼翼地道:”金疮药无非是那些东西,这价自然也差不多。若是多采买,或许还能便宜几分……”
年轻人轻叹道:”朝廷拨给西北军的银子就那么些,照这个价,即使再便宜几分,也买不了多少。”他将手心药粉小心地倒回纸包,又晃了晃那瓶药酒,”还有这个,比金疮药还贵些,更买不到几瓶了。”
蝶衣低下头不说话了。年轻人看着那瓶药酒,自言自语地道:”金伤,痹症,西北军两大痼疾啊……”他出了一会儿神,忽然想起还有一包药,”那一包拿来我瞧瞧。”
蝶衣嫌弃地用两根手指夹出来:”公子别看了,瞧这药包上落了多少灰尘,也不知有多久无人问津了。要是我,当时就摔回那伙计脸上去,这就是看着公子您有意,拿来以次充好呢。下回再去买东西,您可不能这么急切了,叫人一眼就看了出来……”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年轻人听了只是笑,将沾了灰的纸包打开看了看,便递还给她:”回去一并试试,若能有点用处,到底胜在便宜。”
蝶衣随便点了点头,并没放在心上,随手将药包塞了回去,又说起了别的事情。马车就在她的说笑中回到了客栈,才一下车,伙计就满面堆笑地迎了上来:”沈公子,回来啦?刚才我们掌柜的还说,厨下送了些新鲜鲥鱼来,公子晚上要不要蒸一条?”
他笑得极其殷勤:这位沈数沈公子,可是开门做生意的人最喜欢的那一种。一行不过五人,就包了一个小跨院,饮□□洁,衣着富贵,出手大方,最难得还又十分和气,只可惜身边的丫鬟虽美貌,却太难缠了。
果然蝶衣将嘴一撇,先问:”可是太湖鲥鱼?莫拿那水塘子河里头的来糊弄我们公子。”
”这哪能呢。”伙计把腰哈得更低,”咱们客栈从来不干这种糊弄客人的事儿,那不是自砸招牌么。何况沈公子一看就是经过见过的人,小的若拿条别的鱼来,哪能瞒得过公子?”
”这还差不多。”蝶衣嗤了一声,扬起下巴,随手扔了一小块碎银给他,”除了鲥鱼,再整几个新鲜菜上来,不要大鱼大肉,把你们这里的莼菜蒲菜细细做几样,若味道不好,我可不依!”
”好嘞,姑娘您就放心吧。”伙计接过银子,躬着腰送沈数等人进了小跨院,转头就翻了个白眼。这蝶衣姑娘虽生得美貌,脾气实在不敢恭维,若不是看在打赏的银子份上,还真是不愿意伺候呢。看人家沈公子,那种和气里头带着威严的样子,才是真正的大家公子呢。
沈数进了小跨院,先去了厢房,里头一个年轻侍卫正一瘸一拐地慢慢行走,一见他进来,忙要行礼:”公子--”
沈数将手一拦,眉头微皱:”不是叫你歇着吗,怎么又在走了?蝉衣呢?”
”公子--”一个绿衣丫鬟托着个盘子正好进来,”公子回来了,可要狠狠骂十五一顿。奴婢说叫他好生歇着,只一转眼去给他熬点汤,他就起来走动,真是的!”她比蝶衣略年长些,虽不比蝶衣美貌,也是端庄清秀,尤其说起话来温和柔缓,虽说在抱怨,却听不出抱怨的语气来。
”就是就是!”蝶衣跟在后头进来,把药酒塞到十五怀里,”公子这特地去给你买跌打酒,你倒在这里折腾,真是白费了公子的心!”
十五摸着头嘿嘿地笑:”我是记得从前陆大夫说过,若是扭伤,也不好总坐着不动,起来活动活动反倒好些,所以才……”
蝶衣哼了一声:”得了,跌打酒都买来了,那伙计夸下海口,说几天就好。你快用上吧,好生搓一搓,若是两三天还不见好,我就去砸了那药堂!”
蝉衣略略皱眉,温声道:”病去如抽丝,怎么能去砸人家药堂呢。”
蝶衣一撇嘴:”姐姐不知道,那是蒋家的药堂呢!”
蝉衣怔了一怔,见沈数已经回了自己房中,忙拉了蝶衣道:”可是当初治坏了贤妃娘娘的蒋家?你们怎么偏偏到那家去买了?”
蝶衣嘟着嘴道:”不是那家又是哪家!原也不是要去买他家药,是公子想去看看蒋家罢了。谁知道问了问街上的人,都说这跌打酒是蒋家的好,所以才去买了。姐姐也知道,公子一直忧心西北那些军士的药,听说蒋家的跌打酒这样有名,少不得要去看看的。”
蝉衣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蒋家--如何?”
蝶衣忿忿地哼着声道:”看着可不错呢。宅子不小,地方也幽静;瞧着家里女眷穿金戴银的;药堂又不小,好生风光呢!”
蝉衣心里也不自在。凭什么贤妃娘娘没了,公子打小就被送到外祖家,还落下那个病--罪魁祸首蒋家反倒悠然自在地在家乡过着好日子?不过她到底比蝶衣稳重许多,叹了口气叮嘱道:”公子心里想必不快,休要再提了。”
蝶衣应了一声,又恨恨道:”瞧着吧,若这药酒不好使,瞧我非砸了他家药堂不可!”
桃华可不知道有人已经在准备着要砸自己家的药堂了。这会儿,她正在蒋家的药庄上跟庄头说话呢。
庄头姓张,老实巴交,说话也不多,却是多少年侍弄药草的好手,家里好几辈儿都替蒋家种药草,因此一说起药草,就比往日里多了不少话。
”……前年种下的金银花,今年早早就打苞了,定然收成好,今年这药茶比去年还能多做些……”老张头带着桃华一处处地走,慢条斯理地一处处指点着说,”还有那片丁公藤,用了姑娘的法子,今年开春就又发起来了,长得不错。这么一来,反倒是多了些侍弄的经验,纵然今年冬天再冷些,小老儿也有把握保得住。”
丁公藤是桃华说给老张头的名字,在这个时代,它还被叫做南藤,尚未大量入药。而如今蒋家做的跌打酒,里头就添加了这个东西。原本是蒋锡偶尔在药贩子处看见的,桃华将之入药,又叫人引种了在庄子里的。
这个时代也叫做明朝,可并不是朱元璋所建。桃华翻过史书,一直到北宋都跟她所熟知的历史一样,却没有经历南宋,而是到北宋末年就直接被金人所灭了。金人建朝十年,便有旧朝遗族沈氏起兵,将金人驱逐,自己建立了明朝。历史在北宋末年分了个岔,桃华就穿越到了这个岔路的朝代来。
因此这时候,很多在朱家王朝曾经出现的东西现在都还没有呢,更不必说之后的了,故而桃华这样将南藤入药,还是头一份儿。
老张头对桃华是颇为推崇。桃华八岁上就跟着蒋锡来看药田了,并不像一般娇养的女孩儿,连田里都不肯走一走,生怕脏了绣鞋,反倒是十分有兴致,什么都要问问。这般几年下来,桃华如今对药草种植已算是行家了。再加上两年前她提出将南藤入药,又引种过来,蒋家的跌打酒效果更好,成本反低了。这些事都是蒋家的秘密,老张头自不会去乱讲,却屡屡要称赞大姑娘不愧是蒋家人,天生就是摆弄药的。
桃华倒有点汗颜。她这是多了一世的经历,更多了千百年历史的积累呢。当然这是绝不能说出来的,也只好厚着脸皮收了老张头的赞美,将药田一一看过,又去了旁边的庄子。
这个庄子却不是蒋家的,而是李氏当初用自己的嫁妆买的,如今算是桃华的产业了。原是种了些果树和稻米,四年前被桃华改种了花。
桃华一到自己的庄子上,就有个中年人迎了过来。此人姓汪,一见了桃华就笑:”昨日才说这珠兰要打朵了,我想着大姑娘也该过来瞧瞧,果不然今日就来了。”
桃华走到花田中仔细看去,果然一棵棵矮矮的珠兰花树绿叶披拂,枝叶之间已经出现了极小的花芽:”今年这花比往年都早。茶庄那边可来问过了?”
”早几日就来问了。”汪掌柜连忙道,”将今年的花全部定下,定银都交了。”
这庄子上种的珠兰,乃是用来做花茶的。
江南多好茶,历史上苏州更是花茶的重要产地,当然,那是起于历史上的明朝,而不是这个明朝。不过这并不妨碍桃华利用历史,为自己赚一点银子。
李氏这个庄子,以坡地居多,良田却少,种稻米其实不很相宜。李氏买这庄子的时候,原为的是供应自己脂粉铺子里所用的米粉,因铺子小,用量不多,有几亩田也就足够了。后来便在山坡上种了些果树,供着自家吃用,也不指望有多少出息。
李氏过世之后,蒋锡思念亡妻,也舍不得卖掉这庄子。桃华八岁之时,跟着蒋锡来看药田,顺便就来这个庄子瞧了,回去之后,就与父亲商议着种花。蒋锡虽觉得女儿年纪太小,未必懂什么经商之道,但这庄子本无什么大出息,便是桃华做得不好,损失也有限,便也由她去了。
在历史上,苏州花茶以茉莉花茶、玳玳花茶、白兰花茶和珠兰花茶最为出名,桃华把从前种稻米的田地全拿来种了珠兰,这几年跟汇益茶行合作一直愉快,花茶也在江南渐渐流行起来了。
”不过,听汇益过来的伙计说,沁青茶行找人在虎丘一带种了许多珠兰树,还种了茉莉玫瑰之类,想是要跟汇益打擂台呢。且最近这些庄子上也有不少改种了花的,价格硬是比咱的还要便宜些,再这么着下去,怕是要影响咱们的庄子。”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汪掌柜本不是无锡人,乃是从外头流落过来的,从前也当过掌柜的,如今桃华手下这一个庄子,外加一个脂粉铺和一个茶叶铺,都是由他总管,除了每月十两银子之外,年底还给他两分的分红。东家生意好,汪掌柜收入就多,自然也就格外要虑得多一些。
桃华只笑了笑。历史上虎丘就大量出产窨茶的香花,如今虽然时间轴不一样了,到底历史的发展还是大差不差的。再说,她这个小庄子,本来也没打算把所有的生意都揽下来,至于打价格战什么的,她可不考虑。
”咱们只管把花种好了,凡交到汇益茶行的,都要是最好的鲜花。”汇益茶行出的茶都是求精的,不是那等给贩夫走卒喝的大碗茶,若是收来的花不好,那是砸自己的招牌,再便宜也无用的。
汪庄头点头:”小的知道。咱们跟汇益这些年来往得都好,只怕那沁青茶行有意对付汇益,到头来也难免影响了咱们。”李氏留下的那个小茶铺里卖的茶都是从汇益分来的,且蒋家药堂里的药茶,每年也要从汇益进些茶叶,说起来合作已久,汪庄头自然是希望汇益屹立不倒,你好我好大家好的。
”嗯。”桃华点了点头,却转了个话题,”七月初可是苏县令家老夫人的寿辰。听说今年是老夫人五十整寿,准备要大办呢。”
汪掌柜微微一怔,随即神色一动:”姑娘是准备--”三年前珠兰花茶也是桃华制出来先送了苏县令家里,之后就渐渐在无锡城流行起来,今年这是又打算送什么?
”咱们种的那些玳玳花,今年应该开花不少了吧。”
汪掌柜一点就通:”姑娘是打算制新茶了?咱们总共一百五十多棵花树,去年又有二三十棵开始开花,今年总要有百来棵能开花的,也够制茶了。只是--咱们制了新茶,沁青那边也可以学……”
桃华一笑:”咱们有一百多棵花树,为什么到今年还有好几十棵不开花呢?”
”自然是因为年头不到。”汪掌柜答得流利。他自从接管了这个庄子,对庄子上种的花木都好生了解了一番,说起来如数家珍。
”是啊。”桃华笑着点头,”年头不到啊……”玳玳花树属芸香科常绿灌木,一般要生长到五年以上才开花,十年之后才会大量开花,这点与茉莉珠兰之类却是大不相同。她庄子上这些玳玳花树有八成是从无锡一带各处移种来的,年头不一,到如今还有年头不足尚未开花的呢。
沁青就算是想学,光种树也要花费至少五年时间,这是省不了的。有这五年的先机,汇益要是再不能压倒沁青,那真是阖家子都回家种地去算了。
汪掌柜一拍大腿:”着啊!这几年丝行越开越多,好些地方都砍了林子来种桑树,沁青再想去搜罗十年以上的玳玳花树,怕就难了。难怪姑娘当初赶着叫我四处去买树,原来是为了的这个!”
桃华一笑,没说什么。其实她没这么高瞻远瞩啦。搜罗玳玳花树是因为她知道这树的习性,可这几年江南一带伐树植桑的浪潮如此高涨,她可没预料到,只算是老天也帮忙吧。
汪掌柜有了目标,顿时满心都惦记着这事,絮絮地跟桃华商量要去汇益用些什么新茶来窨这玳玳花茶。桃华只笑着听。她对窨茶并不内行,其中细节都由汪掌柜去与汇益的梁掌柜自己来定,她是从不干涉的。
在庄子上足足住了三天,将花树都看过,桃华寻思着曹五太太也该住够了,便动身回了城。
虽说只出去几天,但搬来搬去的东西也不少,都要归整。还有从庄子上带回来的一些新鲜蔬菜,有些直接送到厨下去,有些则要送到各位主子房里去。人中午到家,薄荷却直忙到近黄昏时才完毕,才回了自己屋里要喝口茶,便见桔梗在门口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看:”姐姐--”
”有什么话进来说。”薄荷不爱看人这样欲言又止的,沉了沉脸,”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我--”桔梗低了头进来,”是茯苓姐姐的事……前几日,太太进了姑娘的库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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