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夫人简直一个头有两个大:“秀婉,你究竟这是——这是做什么啊!”小时候觉得女儿稳重有主意,如今看来却是主意实在太大了。
崔秀婉低着头不说话,只拦在银朱前头不让人把她拖下去。崔夫人气得两边太阳穴都跳痛起来,也顾不得丫鬟们在旁边了:“你敢是糊涂了怎的?安郡王几次三番的上门来,为你延医请药,脸面给了多少,你却——将来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这样的踩未婚夫婿的脸面,别说这还是皇子郡王,就是个普通人家也要恼怒了。没看安郡王走的时候,那笑只在脸上,却没进眼睛里么?这将来成了亲,崔秀婉还想得到夫婿宠爱吗?
崔秀婉咬着嘴唇,终于抬起头来:“娘,你没听见方才他说的话吗?他,他是还要回西北呢。到时候,我连爹娘都见不着了!西北那地方……可怎么呆呢!”
崔夫人听得心里一软,抚着崔秀婉的头发道:“爹娘自然也舍不得你,可——出嫁从夫,这是规矩。再说安郡王也未必就能回西北去,皇上不是在京城里给他建郡王府了吗?”
崔秀婉见母亲目光柔软,心里又多了一丝希望,看看厅中只有几个心腹侍女,咬了咬牙便道:“娘,若我不嫁给安郡王,就能留在爹娘身边了!”
“什么?”崔夫人被她的言论惊得几乎要跳起来,连忙挥手叫丫鬟们都出去守住门户,才斥道,“你胡说什么!这是先帝赐婚的亲事,你怎能不嫁!”
崔秀婉含泪道:“自从先帝定了这门亲事,父亲十余年都在福州知府的位子上没有挪动过,可见是这门亲事招了皇上的忌讳。若是咱们家能推了这门亲事,说不定太后和皇上还会高兴呢。”
“胡说,胡说!”崔夫人只觉得右眼皮不停地乱跳,“且不说当年如果不是先帝,你父亲也不能三十出头就做了知府,单说这门亲事是下了圣旨的,岂是我们说推就能推的?你休要糊涂,纵然太后和皇上不喜安郡王,可咱们家若推了亲事就是抗旨,是扫了先帝的脸面。抗旨是什么罪名,你难道不知?”
她喘了口气,又放软了声音:“安郡王再不被太后所喜,也是先帝亲子,你嫁过去,一生富贵尊荣是少不了的。何况安郡王一表人材,对你又看重,有什么不好?”
崔秀婉一颗心直往下沉,红了眼圈道:“可我不想嫁他!”
啪地一声,她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崔夫人气得直喘:“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你自己自作主张的?画眉!把大姑娘送回去,不许她再出屋——”
后头的话还没说完,崔秀婉身子一歪,哇地一声呕吐起来,直吐得搜心掏肝,面白气弱,吓得崔夫人不及说什么,连声叫着丫鬟们把人送回房去。
崔秀婉一路被人扶抱着,中午吃的饮食已经全部吐了个干净,仍旧不停地干呕,连胆汁也吐了出来,又呛咳起来,额头上冒着虚汗,似乎随时都会晕过去。崔夫人又是恼怒又是心疼,折腾了半日才熬了药给崔秀婉喝下,这才走到外屋坐了下来,长长叹了口气。
崔幼婉一直跟着她忙左忙右,这时候走到崔夫人身后轻轻替她捶着肩头,柔声道:“娘,姐姐也是舍不得爹和娘……”
“难道我就舍得她?”崔夫人有气没处发,忍不住向小女儿抱怨,“可这是先帝定下来的亲事,谁敢抗旨?何况,安郡王再不被太后喜欢,那也是皇室血脉,嫁过去有什么不好?原先我当她是太守礼了,万没想到竟是不想嫁给郡王爷……”
崔幼婉低头道:“王爷自然是好的。我瞧他对姐姐十分用心,若能嫁到这样的夫君,真是福气。”
“对啊对啊。”崔夫人顿觉有了共鸣一般,“你说你姐姐,到底在想些什么?说什么你爹是因了这门亲事才不能升迁——多少人在你爹这个年纪能做到一府之主啊?真是胡思乱想!”
“不过——”崔幼婉悄悄抬起眼睛窥探了一下母亲的神色,“姐姐身子实在不好,从福州到京城都这般水土不服,若是去了西北……”
这话戳中了崔夫人的心事,不免发起愁来。崔秀婉总是自己疼爱的女儿,何况有这样的糊涂想头也是为了家里,实在不忍心怪她。
崔幼婉低了头,小声道:“姐姐若身子真是不好,爹娘想必也不忍心逼她,可又不能抗旨——其实,只要是崔家女嫁给郡王爷,也就不算抗旨了吧?若是姐姐当真不能——女儿愿为爹娘分忧,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姐姐……”
“哪里就这样严重了……”崔夫人拉住小女儿的手,“这些日子乱糟糟的,把你吓着了吧?放心,太医们不都说你姐姐只是肝气不畅,脾胃不和,不是什么大病。”
“可姐姐眼瞧着一天瘦似一天……”
崔夫人想起女儿日渐瘦削的脸庞,心里也是心疼,嘴上却道:“娘知道你心疼你姐姐,可先帝定下的是崔家大姑娘,若是李代桃僵也是抗旨。你放心,你姐姐的病慢慢总能调养好的。今日她说的这些话都是一时糊涂,你也不要放在心上,若是被你爹知道可了不得。”
崔幼婉乖巧地点头,眼中却闪过一丝失望:“女儿知道,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只是——怕郡王爷今日要生气了呢……”
崔夫人听见这句话,顿时又头痛起来:“是啊,也不知道郡王爷这会儿是怎么想的……”
沈数此刻正沉默地坐在马背上,由着马儿慢慢在街上踱步。
十五紧跟着他,担忧地看着他的脸色,半天才敢凑上去轻声道:“王爷,崔大姑娘是女子,没见过西北的战事,难免被吓着——”
沈数淡淡打断了他的话:“何必安慰我。她不是被吓到,她是——对西北之事毫无兴趣。”也对他本人毫无兴趣。
十五干巴巴地道:“这……女子都是如此,再说崔二姑娘仿佛……”
沈数淡淡一笑:“不,其实崔二姑娘也并无兴趣。”只不过是为了活跃气氛,才一句句地问他。
十五无话可说了。难道他看不出来吗?如此自欺欺人,实在也没什么意思。可是不然他能说什么呢?
沈数信马由缰地走了几步,仿佛自语般地道:“我本以为福州时有倭寇,崔姑娘虽是女子,也该对军中之事略知一二。没想到她们——都丝毫不曾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对西北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他忽然苦笑了一下:“十五,蒋家父女听说西北军中需除寒痹的药材,还能提出松节酒的方子,可我未来的妻子,却视西北如洪水猛兽。”有仇的蒋家人,竟比未来的妻子更关心这些。
十五张了张嘴,勉强道:“崔姑娘是深闺女子,比不得蒋姑娘泼辣。再说,蒋姑娘医者世家,自然仁心……”他说到这里,想起蒋方回的事,连忙闭上了嘴。
沈数低头看了看自己握着马缰的两只手:“若是成亲之后她去了西北,只怕连一天也呆不住吧?”他的手十指修长,然而指节明显,皮肤也有些粗糙,手背上有好几处深色的伤痕,手掌上更是布满了薄茧,尤以虎口处为最。
而崔秀婉的一双手,刚才他虽然只是瞥了一眼,已经看到那纤纤十指春葱一般,皮肤吹弹得破,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尾指上还留着两根葱管般的长指甲。这样的一双手,与西北那个地方简直格格不入。
十五无奈地道:“王爷,这是先帝爷定的亲事,当初就是看上崔大姑娘是大家闺秀,规矩好,能持家理事……”他说到最后,自己也觉得有些底气不足,崔大姑娘这样子,真能持家理事吗?
沈数苦笑了一下:“持家理事,能像舅母那样吗?”
十五喃喃地道:“夫人那——那不是武将人家出来的么……”
定北侯夫人杜氏,武将人家的女儿,却也知书达礼,更要紧的是与定北侯殷岩夫妻相得,定北侯在外头领着人与北蛮打仗,杜氏在家中就能上侍婆母下抚儿女,绝不教定北侯有丝毫后顾之忧。有一年北蛮来势汹汹,好些人家的女眷都纷纷逃去了后方,杜氏仍旧稳稳坐在家中。那一年北蛮打到离城只有五十里,杜氏却是从容自若,家里甚至点心都不曾少吃过一顿。
沈数那一年是十五岁,才被告知已经有了先帝定下来的亲事。他耳濡目染,就不由得想过,若是将来娶妻能如杜氏一般,也就无憾了。后来听说崔家在福州,时常也有倭寇扰城,免不了战事的,便对崔秀婉又多抱了一份期待。
正是因有这份心思,他来到京城之后,才对这桩婚事格外的重视,几次未见到崔秀婉,还觉得她是个有主意的女孩儿,没想到这次殷勤上门终得相见,却是这么个结果。
“罢了。”沈数振作了一下精神,“将来她若不愿去西北,留在京城便是,无须多想。”
十五吓了一跳:“王爷,这怎么成?崔姑娘不过是不曾去过西北,难免有些害怕,将来跟着王爷去了,自然就好了。”女人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还有这样自己留在京城养尊处优,扔着夫君远在边关的。
沈数微微一笑:“何必勉强。”说到底,不过是个陌生的女子罢了。就是女人家还要说个“你既无情我便休”,他一个堂堂的男人,难道还要为此伤春悲秋不成?细论起来,夫妻相得又有几个呢,相敬如宾,已然是大好了。
十五看他眉眼舒展开来,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心疼,只能拿些别的话来说,倒是沈数抖了抖缰绳,道:“方才崔夫人说到崔家有相识的药商,我倒想起来,那献药的岂不就是蒋家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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