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游君集迟疑着安慰道,“你家老三的事,你也想开点……气坏了自己不值当的。”
游君集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端木宪的脸色,生怕他又被气到了。
“随他去。”端木宪扯了扯嘴角,神情豁达。
游君集感觉这才几天端木宪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忍不住用询问的眼神看着端木绯,意思是,是你劝了你祖父?
端木绯摇摇头,这事旁人劝了也没用,要祖父自己想明白。她也就是每天做她能做的事,让祖父保持心情愉悦。
端木宪当然注意到了两人的眼神交换,笑了笑,淡声道:“谁家没个不肖子孙呢!我也管不了他们一辈子。”
他之前气是怒其不争,现在已经想开了。
他拼了几十年,弹尽力竭,一半是因为人往高处爬,另一半就是为了儿孙,想给后辈的儿孙们提供些保障与庇佑,但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老三自己要作死,他也没办法。
说到底,他总会死的,就算他活着的时候,能替子孙们挡一二,周旋一二,思虑一二,等他死了,他们再作,也就没人护着了。
这一病,端木宪也当自己死了一回了。
小卒中可大可小,若非大夫来得及时,后来又请太医调理,说不定,就从小卒中变成大卒中,直接瘫床上动不了了。
这回往鬼门关这么走了一回后,端木宪倒是想开了,想透彻了。
他都近花甲的人了,半只脚都踩进了棺材,没必要拿命跟谁较劲。
有这功夫,他还不如跟四丫头下下棋,品品字画呢!
还有,孙媳妇肚子里还有个曾孙,他以后还要帮着他们教曾孙呢!
端木宪抬眼直视游君集,又道:“老弟,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游君集见端木宪目光通透,也略略放心,捋着胡须道:“你能想通就好!”
端木宪自这次病倒后,就请了病假,两耳不闻朝中事,小辈们即便耳闻了那么一些,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用这些事来烦他的心。
“老哥,这两天,对你的弹劾更多了……”
游君集说话的同时,又看了看坐在榻边的端木绯。
他心知肚明,那些个弹劾表面上针对的是首辅端木宪,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都是冲着端木绯来的。
那些折子里写得弯弯绕绕,从不提端木绯的名字与排行,说什么端木家是首辅,家中女眷本应为天下女子之表率,然端木家的家教不好,治家不严,以致家中姑娘任性妄为,行事乖违,无视规矩礼数,不成体统云云。
“天下女子之表率”当然是皇后,明眼人都知道这言下之意就是说,端木绯无国母之风范。
游君集含蓄地从一道折子中复述了几句,端木宪就听明白了,神情古怪微妙。
端木绯还是笑眯眯的样子,继续剥着葡萄吃,仿佛没听懂似的。
不过她这副样子也只能骗骗外人了,端木宪和游君集都知道小丫头精着呢,就跟小狐狸似的,心里门清。也就是她心大,什么都不放心上,这要是心胸狭隘点或者想不开的,怕不是气死就是。
游君集叹了口气,“我还听到有人在私下议论你家小丫头。”那些人也知道他与端木家交好,没敢到他跟前说,可就是这样,他和他那口子也难免耳闻几句闲话。
于是,端木绯又一次接收到了两位老人家慈爱怜惜的目光。
端木绯只能笑,干脆说:“我来沏茶吧!游大人,您想喝什么?”
游君集眼睛一亮,老听端木宪吹嘘端木绯茶沏得好,他当然不会拒绝这种的好事,点了茶:“普洱。”
端木宪的茶收哪里,端木绯最清楚了,也不用问大丫鬟,就自己去取茶罐。
看着小丫头优雅纤细的背影,端木宪又问:“还有呢?”
端木绯沏茶的动作优美娴熟,自然流畅,赏心悦目。
游君集的鼻尖动了动,似乎闻到了茶香。
他清清嗓子,继续说道:“今早我听有人说,摄政王执一国政务,应当有个贤惠之人操持内务。”
意思是,端木绯现在配不上身为摄政王的慕炎,将来自然也不配为一国国母。
端木宪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我还嫌慕炎那小子配不上我家四丫头呢!”
游君集深以为然。
在游君集看来,端木绯这小丫头是千般好,万般好。问题是她与慕炎的婚事当初毕竟是皇帝赐的婚,三人成虎,慕炎会不会因此对端木绯心生嫌隙呢?
端木宪与游君集那是多年的交情了,一看就知道他在操心什么。
以慕炎把自家四丫头当心尖宠的做派,他当然不可能嫌弃四丫头。
偏偏有些话不好说啊,自己总不能说慕炎这臭小子动不动就爬墙偷偷来找小孙女吧?
想到这事,端木宪心里就来气。
这些个觊觎孙女的臭小子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
想着另一个“臭小子”,端木宪的神情变得更古怪了,心里不知第几次地感慨两个孙女摊上的男人怎么就这么让人头疼!
游君集顿了一下后,又道:“还有,其中不少都是从你家老三那里透出来的……”
游君集生怕端木宪又气到,小心翼翼。
端木宪神色平静,只是摇了摇头,“上不了台面。”这些个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怕是都跟贺氏学的吧。老三是彻底废了。
这时,端木绯端着沏好的茶回来了,一共三盅茶,游君集得一盅普洱,端木绯自己也得一盅普洱,轮到端木宪,就是一盅药茶。
端木宪的脸差点没垮下来,那眼神仿佛在说,凭什么他就没普洱喝!
端木绯耐着性子与端木宪讲道理:“祖父,您还病着。”
游君集端起茶盅,闻了闻茶香,就算没尝,也知道这茶泡得极好。
他垂首啜了一口,果然,茶味糯香醇厚绵长。
可见泡茶的人心静得很。
好茶,真是好茶!
游君集回味了一番,又啜了一口,忍不住去看端木绯。
端木绯也在饮茶,两眼弯弯,颇为满足。
好吧。这丫头是真心大!游君集羡慕地心道,这真是福气啊!
端木宪看着游君集陶醉的表情,心里酸溜溜的,想着待会儿要找太医问问,他要什么时候才能解禁。
在端木宪艳羡的目光中,游君集美滋滋地饮了半盅茶,这才迟钝地想起了另一件事,道:“对了,你家老三今天已经走马上任了。”
这次,端木宪连眉毛也没抬一下,继续喝着他的苦茶,仿佛游君集说得只是不想干的人而已。
如游君集所言,端木期今天刚刚上任。
现在他那是春风得意了,觉得自己终于是苦尽甘来、时来运转了。
自打几年前被一道圣旨调去中州汝县后,他就没一天好日子过,在汝县那穷乡僻壤,他说得好听是父母官,一县之长,可清苦得连个乡绅都不如,本来以为他回了京城能好些,没想到父亲端木宪为了讨好长房的那对姐妹,丝毫不顾父子之情,居然把自己送去庄子里软禁起来。
后来,父亲又是休妻,又是分家的,就像是疯魔了似的,眼里只剩下长房那对姐妹,把他们这些亲儿子全都赶出了家门。
每每想起这些事,端木期就觉得憋屈。偏偏孝道为上,他有冤也无处伸。
幸好,苍天长眼啊!
峰回路转,他就是不靠父亲,还不是照样得了鸿胪寺的好差事!
端木期坐在书案后,环视着周围的环境,颇为自得地笑了。
他一会儿伸手在新书案上摸了摸,一会儿慵懒地靠在了后方的椅背上,心里舒畅极了。
这笔买卖值了!
反正他也没说错什么,每一句都是实话实说,就算父亲因此被弹劾,那也是他自己先种了因,才有如今这果。
再说了,父亲最多就是被弹劾几次,他身为首辅时不时就会被弹劾,多这一个不多,能给自己换个差事也算值了。
这事就算自己不干,老二、老四和老五他们也迟早会干,还不如他先下手为强。
屋外,几个鸿胪寺的官员聚在一起,不时望向端木期的方向,交头接耳地说着话。
谈论的对象自然是端木期。
端木期莫名地调到鸿胪寺,而且升了官,本来就容易成为京中瞩目的对象,更别说,他还姓端木了。
“李大人,陈大人,你们听过风声没?”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官员压低声音对着两个同僚说道。
两位大人立刻露出意会的表情,其中一人用下巴指指端木期的方向,“你们说‘那件事’啊?”
“哪件事?”另一位三十来岁的青年官员好奇地凑了过来。
那山羊胡露出神秘兮兮的笑,“黄大人,你昨天才回京,不知道也是自然。里面那位啊,他这位置是卖了他爹换来的……”
李大人和陈大人也很殷勤地补充着,把最近端木宪被弹劾的事大致说了。
“听说,端木首辅为了这事好像都病倒了。”陈大人唏嘘地说道,“有道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为了自己的前程,把爹推出来放火上烤的,那还真是闻所未闻啊!”
“这教子无方,就是祸害家里啊!”
“……”
几个官员皆是心有戚戚焉地频频点头,看他们说得热闹,又有别的官员也凑过来,说起这些天京中关于端木家的种种传闻,也难免说到此刻不在京的慕炎身上。
“你们说,摄政王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和……”
某人做了个一刀斩的手势,点到为止地不再往下说,周围众人面面相看,浮想联翩。
对于鸿胪寺以及外头的那些闲言碎语,端木期是没有听到的,就算听到,他也不在意。
他们家已经分了家,各房都得为各房谋前程,他也没做错什么。说得现实点,他不为自己,也要为下头几个儿子筹谋。
端木期一边喝茶,一边慢悠悠地翻起公文来,心道:这京城与汝县那等穷乡僻壤就是不同,瞧瞧,这鸿胪寺的茶都不一般,不是汝县的粗茶可以媲美的。
“上茶!”
这一天,端木期也不知道喝了几盅茶,公文倒是没看多少。
眼看着下衙的时间就快到了,他正打算收拾东西走了,一个不速之客忽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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