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留郡王妃叹气:“饮食上还好吧,倒没有闹不吃不喝。那乱怪人的劲头也下去不少,成天的一个人难过,再哭这眼睛只怕要瞎了。”
宝珠也同露出恻然之色,女眷嘛,都是这样。宝珠也叹:“二爷还没有去看?”郡王妃轻轻地哎呀一声,给宝珠不言而喻的一个眼色。
“前天我说他,二弟你看着夫妻上面,也看在这事情能早水落石出上面,就去暖一暖她的心。女人好似花,给点儿似水温情意,她能把心掏出来。可他不肯,说不用二太太吐口,也能把事情弄明白。这不,这几天又忙着打听钦差是谁,让人往京里去问,忙得晚上都不进来睡,我见不到他,没法子再劝。”
宝珠愕然,她睡了好几天,还没有听说过。“钦差?”宝珠倒没有慌乱,算算日子:“就是本城的监查御史往京里去信,这钦差快马也得一个多月才到,打听上面倒来得及。”
她有些不安,还反着安慰陈留郡王妃:“为这件事派钦差,姐姐你不要忧愁。”
“弟妹啊,二爷又去见过庄大人,说钦差没几天就要到来。”陈留郡王妃对宝珠苦笑:“我只怕二弟打听的人还没有回来,这钦差就要发难。”
宝珠眸光一闪:“何不去信给太子殿下?”那可是嫡亲的表兄。
“去了。”郡王妃把自己的犹豫吐露出来:“墙倒总有众人推,我们现在不算墙倒,也怕殿下一味的疑心我们。”
“不会!”宝珠微笑。
陈留郡王妃让她的坚定弄得一愣,宝珠又笑道:“就是殿下要观望,姑母也是不肯的。”身在事中,难免乱心。但有了宝珠这几句,陈留郡王妃心定不少。她现在只担心一个人,就又颦起眉头。
宝珠看在眼中,柔声道:“我去看看二太太,姐姐你看呢?”
“这?”陈留郡王妃犹豫不决:“你倒看出我的心事,不过我怕你也劝不好她。”宝珠笑了:“姐姐看轻我?”
“不是看轻你,宝珠。”郡王妃无奈:“母亲去,我去,又让侍候过她的丫头婆子去哭求她,她那心啊,跟铁打一样,半点儿不动。”
宝珠抿唇而笑:“姐姐是办大事的人,就把小女儿心思丢下想不起来。”陈留郡王妃好笑:“你打趣我?可有缘由。”
“姐姐你想,二太太有和姐姐别苗头的意思,又让姐姐看管,她应该有满腔怨恨,怎么还会对你说?”
郡王妃一笑:“有理。”
“接下来的话,可就放肆,姐姐不要怪我乱说。”宝珠先卖个关子。
郡王妃也就打趣她:“你这宝珠,天南地北的敢跟着我来,带着兵去闯舅父府上都敢,还有怕的事情?”
催促道:“自家人又怎么生出来这样的疑心,你说就是。”
“二爷不是老王妃亲生的,”宝珠也就放开了说:“二太太和姐姐有心结,与这个也应该有关。老王妃对姐姐自然是亲厚的,只怕平日里二太太没少怪老王妃,现在她不得意,老王妃过去,以长辈对晚辈,那份吩咐是少不了的,二太太正郁结,又怎么会说?”
“也是。”陈留郡王妃莞尔。
“又让她的贴身侍候人过去,如果我是二太太,我也会觉得这出自姐姐和老王妃的授意罢了。又想到能压着侍候的人去看她,那二爷难道压不动,还是只想套我的话罢了。”宝珠嫣然。
陈留郡王妃失声先就一声地笑:“宝珠啊,你呀,”
让她说得不全中,二太太心思也估计*不离十。
想到“二爷难道压不动”这话,陈留郡王妃更要笑。她们说话房中没有丫头,有丫头宝珠也不肯这样的放开说。
郡王妃说起话来就也方便,她越想越好笑,带着忍俊不禁:“二太太怎么想,我不在她肚子里,我不知道。至少你把我和母亲的心思说得对。对母亲回说钦差要来那天,我问母亲,是不是我们压着二弟去看看?”
宝珠凝眸静听。
“母亲说不必,她不肯,你看我又怎么肯?我呢,是说了又说,二弟忙碌呢,我可逮不到他的影子,我能见缝插针的说上一说,就已经尽到大嫂的责任。我是那天天没事儿,要上心他们小夫妻的人吗?”
宝珠听到这里,也会意理解:“就是,二太太要有话,岂不能主动让人请二爷去说?”
“就是这样!所以呢,我不压二弟,母亲也不压,像你说的,真的压他,他怎么敢不去?”陈留郡王妃笑着:“我只尽我的心,我尽得差不多,该二太太表表心迹了。她不表,我也无法。”
宝珠又表示理解:“正是呢,姐丈有威望,不是谁想扳,就能来扳的。姐姐和二爷看重这事,不过是不想在外人的眼里,家里名声有所损污。二太太说,再好不过,就都欢喜。二太太不肯说,这件事儿又算什么呢。”
陈留郡王妃又听到这样的一番话,就冲着她笑:“你继续说。”
“就是二太太,又怎么样?不过是个人罢了。二爷有才有貌有家世,还愁再找不到一个好妻子,我为二太太可惜,她竟然看不到这一点?”宝珠惋惜的模样:“我为二太太叹气罢了。”
对着宝珠微撇嘴角的面容,郡王妃竭力忍住笑:“那你的意思,是一定要去看看她?”
“去看看吧,也免得她以为自己让人忘了。”宝珠询问的看过来,乌黑眼珠子更像深潭水一般幽宁。带着纵然不能抚平别人的喧嚣,也能洗涤她纷乱。
郡王妃笑吟吟:“那你就去吧,虽然这是春天,地牢里也冷,让红花取件暖和衣裳给你披,多带上几个人,你现在可不是能大意得的身子。”
宝珠微喜,起身道谢,没去以前,先又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腼腆地道:“倘若是我也劝不动她,”
“不会有人怪你,我都说不好她,让你去,不过是嫌你在我耳朵下面啰嗦,我不能理家务。”郡王妃更要笑。
目送宝珠回房,没一会儿她房中的丫头全出动,簇拥着宝珠往外面去。直到宝珠身影再看不到,陈留郡王妃才嫣然一笑,对自己道:“这是个宝珠,真是的,这亲事是从哪里寻来的,就只舅父和南安侯喝顿酒,就有了这亲事?这世上的事儿真不可思议,竟然给小弟寻来这样一个宝珠。听她一套一套的话,又体贴了我,又关切了二太太,又占着是亲戚遇到家里有事,她要出来关心,条条的好处全让她一个人占全不说,又真的是个心地好。我有话劝她,她就有话给我,聪明伶俐的,也许她能说服二太太也未可知。”
郡王妃自己个儿笑了一会儿,才往外面吩咐:“让管事的婆子们进来回话。”
……。
“叮,”有什么响了一下,像是钥匙碰到黄铜锁。闵氏从半昏半沉中醒来,眸中碰撞上青铜灯罩中明亮,见还是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她幽幽叹气,这是她这几天里最常做的事。她叹气,总是叹气。内心里随着叹气也早不安,这日子几时是个头?
二爷没回来以前,闵氏还有盼头,盼着他回来为自己撑腰。可现在她完全陷入在绝望中,再也没有人能救她,哪怕是她的娘家。
她也有父兄,但父兄全在这里受管辖。老郡王为长子聘的是国公嫡长之女,要的是主中馈的媳妇。为次子选的是本地官员之女,要的是次媳能安分守已。
她的父兄都老实,又在本城挣钱粮换衣食,别说现在还不知道,就是知道闵氏关在这里,只怕上门来不是质问,只询问一声为什么,不过如此。
绝望中,闵氏也迷迷糊糊想改变心思,把她看到的说出来吧。但随即针刺般的尖痛从心头起,弥散到四肢百骸,让她痛得动弹不能。
一个心思随着痛总会起来。二爷来,她没有说;郡王妃来,她没有说;老王妃来,她也没有说;甚至她的陪嫁哭着求她,她也没有说。现在她撑不住了主动要说,她的心里转不过来。这谈不上犯贱,却也只会更让家里的人看轻她。
闵氏在绝望中苦苦坚持,不说了吧,再拖一拖,难道二爷不肯再来第二回吗?他如果肯说安慰的话、理解的话,闵氏想我也会告诉他啊。
自己丈夫都不信我,我说出来马棚里见到的那个人,别的人他能信?
泪水再流,眼睛真的要坏掉。闵氏只木然的换个姿势,卷抱着被子躺着。在这里关着,手上肌肤呈现出没有生气的白,而握着的被子又换一床新的,粉色绣着百鸟百草,灿烂夺目,把肌肤更衬得憔悴不堪。
闵氏不由得想,那面上呢?一旁有镜台,她不敢去照。她怕照出来的是个枯树皮,那她全部的精神世界从此崩溃,心底维系的仅一丝二爷还会再来看自己的希冀,也就万劫不复。
“你醒着的?”一个轻柔的嗓音突兀而起。
闵氏吓得一古脑儿爬起来,难道有鬼?扑到木栏前面一看,见不是鬼,有七到八个人在外面。萧瞻峻上一次来坐过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美人儿。
这美人儿胖胖的,肚腹隆起,秀丽面容上也银盘一般圆润,肌肤上自然有一段光出来。闵氏嗓子眼里咕碌着,认出她是谁。
“安氏?”
这不是大嫂偏心的那弟妹安氏宝珠。闵氏随即抬起手指,放到嘴里用力一咬。哎哟,会痛。这不是做梦。
闵氏瞪圆眼,不是做梦,她怎么会来看我?这是郡王妃捧在手心里,老王妃待如上宾的客人,怎么会放她到这虽不潮湿却阴森的地牢里来?
“哈哈,你是来对我道别的吗?”闵氏疯狂的尖笑出声,以为自己明白了。这是要私下里处死自己,袁安氏来看自己最后一面。
在她以为自己就要死的关头,她反而放正心思,对着露出诧异的宝珠喘着气挤出笑容:“哈哈,不想你倒有情意,还肯来见我最后一面,这就比别的人强。”
宝珠静心倾听,由话意咀嚼她的心思,心中更有底气。你倒还能看到别人的好,这就好说话的多。
她在脸儿上露出疑惑,对闵氏大惑不解地道:“我特地来讽刺你,说什么最后一面?”
疯狂的笑声嘎然而止,闵氏也惊异的微圆了嘴,劫后余生的后怕上来,原来不是让我去死。心头大石落下,激愤也落下。闵氏骨软身麻,双手紧握住木栏才没有滑到地上。她此时什么理论的心都消失不见,有气无力的贴紧木栏道:“你说吧。”
宝珠窃笑,你这一回倒老实,看上去心平气和地让我讽刺。她绷一绷脸儿,慢条斯理的,把傲慢带出三分在眉底,生怕闵氏不受刺激,还拖长个嗓音:“是这样,我留神这些天,见到你对二爷绝情绝意,我看不下去,得来教训你才成。”
“谁说的!”不出宝珠所料,闵氏跳起来。刚才的气若游丝全都消失,她握紧衣角,满面愤怒:“你有什么证据!”
宝珠正眼也不看她,眼神儿对天,继续傲气地道:“难道不是吗?二爷成天忙得茶都没功夫多喝一碗,你呢,你在这里倒安妥,看你是打算呆上一辈子,不愁吃不愁喝。你呀你,你和我比,可就小指甲儿也比不上我。”
闵氏大怒:“呸,你有什么了不起!”
“我呀,我深爱我丈夫。”宝珠陶醉起来。
“呸!我也一样!”
“我丈夫有才有貌有家世,”
“呸,我也一样!”
“我为了他,”宝珠幽幽起来。刚才的陶醉是真陶醉,现在的幽幽也是真幽幽。从和袁训认识开始,回忆如流水重新在心中流淌。
在沉思以前,宝珠微红了脸,对红花等人示意:“你们上去,我和二太太单独说几句话。”接下来的话,当着一堆的下人说,宝珠可没那脸皮能撑住。
红花不肯,她抬眼打量地牢,阴沉沉寒浸浸,就是石头缝隙里都像随时会冒出捧冰雪。红花不但不上去,还把宝珠披的厚衣裳再扯紧,笑道:“我们都在这里,人多人气儿足,岂不更好?”
“不好,”宝珠嗔道:“我和二太太说私房话,不给你们听。”
私房话?闵氏心中起来奇异的感觉,好似还在自己房里看春花。但目光下滑,落到自己凌乱的衣裳上,闵氏冷笑,哼,你不过是想来劝服我的,还说的这么漂亮有必要吗?
见宝珠主仆争执几句,红花如愿留下,把别的人都打发上去。
幽然油灯下,宝珠忽然起了羞涩。这羞涩看得闵氏枯干冻僵的心也跟着一温,有什么缓缓的化了。
感情,本来就是能温暖天空大地深谷,不管什么,都让它化为绕指柔。
羞答答的娇音这就响起。
“那一年,他和表兄们来我们过年。五位表兄都是人中龙凤,我本来并没有中意于他。我安家仗祖母娘家,自家里却不过普通官吏。我从没有想过是他,直到那年十五出门看花灯。”
宝珠甜甜的笑着,红花在一旁也有了笑容。红花那天是躲在四姑娘身后才避的险,她也一直牢记于心。
对红花来说,是裙底的温暖。对宝珠来说,是臂膀的坚实。
“不怕你笑话,我早早没有了父亲,也没了二叔三叔,更无有兄弟们。出门看一回花灯,对我和姐姐们都不容易。我们玩得正高兴,就出了事情,”
宝珠绘声绝色的说着,闵氏孤寂这些天,有人能和她说闲话都是好听的,何况安氏说出来的,带足满腔的情意。
“……他护着我,全仗着他,可怜他让人推来搡去,又挨了好些碰撞,也没有丢下我……”
红花在旁边兴奋的添活:“是啊,没有丢下我和姑娘。”
宝珠垂下眼皮,面颊红扑扑的:“从那天起,我就喜欢上他。”红花张大嘴,对宝珠瞪着。姑娘你那天就喜欢上小爷?红花我怎么不知道。
忠婢这就有了不受信任的感觉,红花把小嘴儿噘起来。
宝珠现在注意不到小婢的委屈,她完全沉在柔情中:“纵然喜欢,又能怎么样,女孩儿难道自己说亲事不成,我就想算了吧,表凶这般的人才,我也配不上他。随祖母进京,本想着见到他问个好儿,却没有想到……”
她语声渐小下去,面庞紫涨着。红花得意嘿嘿又笑,闵氏听得正有味儿,忙问:“没想到什么?”
宝珠扭扭捏捏:“没想到进京的当天,婆婆上门相看,第二天媒人上门,就把亲事定下来。”闵氏松一口气:“有情人成眷属,这好得很。”转而她要难过,自己呢?
自己的那有情人你在哪里?
她把宝珠的故事听进去,完全忘记宝珠声明来,是来教训她的。
“祖母做主,我们八月里成就亲事。接下来,他春闱高中,殿试又中一甲探花,天下扬名,宫中簪花,皇上喜悦与他,表凶年纪轻轻,就在都察院任为监查御史。”
闵氏点头:“这好得很呐。”
“本以为这日子再无缺憾,唉,没有想到,”宝珠又停住,闵氏再追问:“又没有想到?”宝珠苦笑,不无幽怨:“我的丈夫心怀大志,根本不满足于当个京官。他自幼学武,又得过陈留郡王姐丈教导,姐丈往京里去的时候,表凶他就弃官,跟随姐丈去往军营。”
闵氏是听说过袁家公子投军的事,却没有细想过宝珠说的这些。她吃惊连连:“这这这,当个安稳的京官还不好吗?”
“我也是这样说,不怕你笑,我来和他闹来着,可没有能阻拦住他,我没有办法,本以为要过上几年以泪洗面的日子,又有母亲疼我,让我往这里来守着他。没有想到……”
闵氏又急了:“又没有想到什么?”这不是一惊一乍的吓人吗。
红花嘿嘿,又笑了两声。
宝珠羞晕满面:“又没有想到,老天厚爱于我,夫妻在这里团圆一夜,我就有了。”她眸子一直低垂,诉说自己情意不敢看人。这时候眼光在闵氏面上一转,下面的话就不再因难为情而时时卡住。
“我丈夫是袁家一脉单传,我能这个孩子可谓万千之喜。为了他,我不惜远离家中。为了他,我不惜在此守着。这里虽好,却总有离乡之感。可往这里来是他想要的,我只能将就他罢了。”
青铜油灯忽闪忽闪的,在闵氏眼中惊起一片涟漪
她这就明白宝珠不惜把自己的私密心思说出来是为什么?
她这就明白宝珠为什么前来讽刺她?
她这就透彻的理解郡王妃把这个弟妹含着怕化了的心情。
这是袁家一脉单传的孩子……
难怪,难怪。
闵氏面上千回百思的心思出来,宝珠抓住她纷乱的心思,脆生生地责问她:“二太太,你说对二爷有情有意,你的情意在哪里?”
闵氏由不得一惊,听到宝珠又道:“你可知道为了这件事,钦差就要到太原,而二爷与这事有脱不开的干系。”
这些事情没有人告诉过闵氏。过来见她的人,不是询问,就是质问,不然就是哭求。闵氏这就第二惊出来:“这与二爷有什么关系?他那天又不在家里!”
“你还不知道,马棚里那天出来好些刀剑,有人认出来是二爷监管的军需物资上的。”
闵氏第三惊出来,惊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宝珠走近她几步,清清楚楚地又告诉她:“这刀剑在山西的别处还杀了人!”
“不!”闵氏双手捧住晕涨的脑袋。
“死的人与你们府上不合!”
“不!别说了。”
“你看到什么,你那天不会什么也没见到!”宝珠紧紧追问。
闵氏尖叫出声:“是二老太太,我那天见到的,是二老太太从马棚里出来,慌慌张张的往外面走,跟逃跑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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