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女儿担心而进京的宝珠,以前为她自己的担心重新出来。
那是宝珠还在闺中的时候,她不愿意嫁王侯公子的原因。
负心、薄幸、争宠、毒计等等,宝珠自己都不情愿,何况是她心爱的宝贝女儿。加寿怎么能面对这些呢?
光是想想这些是加寿潜在中会出现的,宝珠就心疼不已,让她在边城坐立不宁。有身孕的她,知道自己进京,会让祖母难过,会让婆婆难过,甚至会得丈夫的责备,但加寿和未出生的孩子同样重要。
而好在,这个消息虽是加急快马送给袁训的,宝珠收到却有时日。她收到消息,是她胎相已安稳,最危险期已过。又有邵氏张氏虽然阻拦,卫氏红花梅英孔青,包括万大同,都理解宝珠心情,这就主仆收拾上路。国公府,自然是不知会,怕她们一个一个前来阻拦,光解释就费唇舌。
此时倚着船舱里红漆雕五福桌围小桌子坐的宝珠,一面想着心事,眼角中斜斜还有别人。那个人四十岁年纪,肿眼泡,不是日子过得太肆意,就是酒色上沾的有一样。
生得倒不错,眼睛里也有精气神,正搅和着一碗药汁子。
小贺医生也让“抓来”,没有顺伯抓他,还有一个万大同。万大同做事和顺伯一样有“匪气”,到贺家说也不说,一包袱金子往地上一丢,抓起小贺医生就走。小贺医生让绑架出诊不是头回,贺家药童并没多想。
等到小贺医生身在船上,而且知道是出远门的时候,已经下不来船,无奈叹气只能跟随。
“奶奶喝了吧。”药汁子送到宝珠面前。
宝珠对他陪笑,总觉得让他随行,颇为对不住他,甚至有对不住全大同人的想法。但对不住归对不住,宝珠从不后悔让他同行。
接过药汁子在手,小贺医生这就出去。男女有别,这又在夜里,不是为侍候这位奶奶吃药,小贺医生只安生呆在他自己的船舱里。
外面,三老爷由红花引进来谢宝珠。
灯光一晕,半黄半红。像一把温暖的泉水,把倚坐的妇人笼罩其中。“不必客气,大姐的长辈,就是我的长辈。如今船上多了一位长辈,这是欢喜的事情,三老爷有什么要的,以后只管张口。”
娇媚的嗓音之中,三老爷抬眸定睛。一看之下,魂飞天外。
面前的年青妇人,白生生的面庞,养胎的原因,双下巴,似婴儿肥带到现在。杏仁儿眼,似会说话,随意的一瞥,都似把满船舱无处不看到,无处不是柔和春水般的眼波,亲切温柔。
三老爷是个纨绔子,最会相看女人。但他也和韩世拓相同看重手中的差事,给他天大胆子他也不敢轻薄宝珠。但他为什么还要大胆相看呢?
看看生出有福气女儿的妇人,是什么模样。
果然有福气,三老爷嘀咕着退出,红花打发跟随进京的天豹送他回他的住处。随即,一桌子热酒菜送进去,天豹笑得憨厚:“奶奶说赶远了路,请爷暖暖身子,才能睡得好。”三老爷取出碎银子赏他,就来看这酒菜。
这一看,三老爷又吃一惊,袁家竟然有这样的富贵不成?
见满桌子十个碗,盛的腊鸡腊鸭腊鱼腊鹅毛。古代肉食是自然生长,按正常成长期来算的,肉食比较长,就贵。但这些对曾经富贵过的文章侯府老爷来说,这不稀奇。
稀奇的是另外几个碗,难得的山珍海味都有,熊掌炖得稀烂,还有上好大虾。这晚上的便饭就吃得这么好,三老爷愣住,袁家倒底多有钱?才容许孤身上路的媳妇这样挥洒。
但他还是感动的。暗想难怪世拓出来以后,就变得有人情味道。与这位奶奶时常给他寄信送衣,应该不无关系。
吃完这一餐,三老爷香甜一觉,第二天起来,他才知道后面那只船上,带的全是吃的。一半儿是宝珠路上的吃食和滋补药材,一半儿是带给加寿的。加寿爱吃的干果子野蜂蜜肉干等,宝珠是全带上。
得到很好照顾的三老爷,就很想报效一下。船不经常在码头上停,除非是缺水菜。但有时候缺水菜,也有小商船主动来叫卖。三老爷就常去看新鲜菜,自掏腰包买给宝珠。
有心讨好,总有法子。三老爷想宝珠是闷的,他又常和隔船打听古记儿,隔着帘子,宝珠坐在里面,他坐在外面,说给宝珠听。
这一天,离京中还有几天的水程。码头上船只更为拥挤,往京里去的商船行人船挤得不透风。三老爷从隔壁船上回来,面色沉沉。
船头上转好几圈,红花纳闷他倒不怕冷,三老爷袖着一包新买的豆腐皮,和往常一样丢给红花,问声宝珠起来坐着,三老爷走进去。
红花不放心上,当他还是说故事来的,把豆腐皮送去厨房,由卫氏收拾。
“有个事情,不知道当说不当说。”三老爷隔帘子低声。
见京都就要到,虽然可能大年三十在船上过,但没几天就要见到女儿,宝珠笑吟吟。正对加寿做小荷包的她柔声道:“三叔有话请说。”
三老爷踌躇,透着谨慎:“说出来,你可别生气。我想上半天,若是不说,咱们是亲戚,又路上这么照顾我,我不说对不住你。”
宝珠才稍有留心,但还是没有想到加寿身上。她想女儿养在宫里,除去有人嫉妒以外,还能有什么事情。
就眉头颦起问袁训:“是我家丈夫又得了不是?”
袁训受到训斥圣旨的事情,驿站里也是后面才得知,经三老爷的口,就告诉宝珠。而且这是个老公事油子,细细地为宝珠解释:“天威难测,而且有大喜事,为免臣子心生骄奢,这圣旨倒不用担心。”
宝珠在这件事情上挺感激有三老爷解答,又有这件事情在前,闻说有不高兴的事情出来,宝珠只担心丈夫:“是他吗?”
外面沉默片刻,“是小姑娘。”
船舱里寂静片刻,宝珠嗓音重新响起,还能平静,却也能听出波动。“请三叔里面来说话。”三老爷陪笑:“好,待我请红花姑娘一起进来。”
真是跟着谨慎人,就学出谨慎来。虽是亲戚,但不便单独相处一室。三老爷把红花找进来,宝珠事事不瞒红花,这就红花侍立在宝珠身前,三老爷在对面椅子坐下。
“刚刚我下船,说奶奶这几天竟然没用到豆腐,”这东西是现磨的,船上没有。宝珠在这里谢过,听三老爷说下去:“见小商船过来,我就打隔壁船借路。这船多的,不借路,挤中间的都甭下船才是。”
手一指隔壁,三老爷压低嗓音,眸中透出气愤。这事情太可气,三老爷有理由先为加寿姑娘生回气。
“那个大船,写着个大字的,奶奶知道里面是什么人?”他也不是要等宝珠回答,同时把大腿一拍,恼怒道:“这帮子没王法的,竟然不把宫里的圣旨放在眼里。”
宝珠的心提到嗓子眼里,心头一酸,心想幸好我进京来了,不然我的加寿宝贝儿,哪能经得起让人揉搓。
和红花主仆眸光关注,三老爷一字一句地道:“他们运一船的孩子,最小的和加寿姑娘差不多大,最大的和英敏殿下一个年纪,全是些什么人?全是有吉瑞的孩子!”
“天呐!”红花惊呼掩住口,吃吃道:“这是,冲着小姑娘来的!”转身,红花就对着宝珠泪水滚落:“这可怎么好,这起子坏人,他们这是要冲小姑娘的喜气才是。”
宝珠心头如琴弦拨断般,一惊。这事情太重要,她反而冷静镇定下来。见红花跪下,扯着自己衣角就开始哭:“开始奶奶说进京,我还说不行。还说小小哥儿更要紧,小姑娘有老太太,有夫人在身边,没有事儿。现在看来奶奶是对的,从哪里出来的这坏人,打量着我们小姑娘有吉瑞,他们也跟上来,这不是诚心的吗?”
宝珠抚着她的肩头,还在压抑自己心里的乱腾腾。
“三老爷,老太爷,您可打听这是为什么出来的?”红花哭完,心里发泄一空,心定下来心思重新清明,就来问三老爷。
三老爷面沉如水,眼光阴霾密布。恶狠狠的道:“柳家!”
红花懵懂。
她随宝珠出京那年,还只是个才管铺子的小姑娘,对京中的各方势力并不清楚。但宝珠明白过来,冷冷中带着无奈:“太子妃殿下不中意我的加寿,是不是?”
红花明白过来,哦,原来是太子妃的娘家。
三老爷带着满面劝解:“想来是如此的,但我另有一个想头。”
“三叔请说。”
“三老太爷请说。”红花坐地给三老爷这一辈长得实在。
见宝珠红花带着殷切急促,三老爷颇有重要之感。更是面上表情做得丰富。
这个公事上老油子,上司面前献殷勤讨好从来在行,把个脸儿一绷,这就活似柳家和他结下万年不解的仇,恨恨地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太子妃前两胎没养住,这一胎英敏小殿下是她的命根子,也就是柳家的命根子。柳家的富贵全系在英敏殿下身上,他们岂不早打英敏殿下亲事的主张?”
这是不用怎么想,就能想到的事情。宝珠不知道,因她不是对京里官场宅门龌龊熟悉的老油子。
闻言,宝珠直了眼睛。随即,她带着冷汗潸潸而下的模样,扶着小几起身,肚腹隆起多高的她,艰难地道:“多谢……三叔……教我,本该行礼……但恕我现在不便,呜……”
宝珠泪如雨下。
红花大惊失色:“奶奶坐下吧,您怀着小哥儿呢。”从宝珠怀头一胎,就人人都说怀的是小哥儿,哪怕生下来是加寿姑娘,话也是往吉祥如愿的方面去说。
帘子揭开,红花也顾不上船舱里只丢下一男三老爷和一女宝珠,她奔出船舱就嚷:“小贺先生,贺先生,大爷,您快点儿来啊,”
把小贺医生吓得“哧溜”一下,险些就地摔个跟斗。
袁家小姑娘进宫的事情,小贺医生也已经知道。他对袁家奶奶肚子里孩子的金贵,不亚于宝珠自己。
这要是有个闪失,小贺医生也不敢担。而且他家医术着实高明,他不但把脉出宝珠肚子里是男胎,而且…。不止一个。
但为防出错,小贺医生先就没说,小心为上,等生下来是男胎,袁家自然欣喜。等生下来如果假如可能出了错,就冲着加寿小姑娘受到的疼爱,袁家又得孩子,也一样欣喜。
何必现在说出是男胎,以后有个闪失,给袁家带去的反是失落。
多年医生,这点儿方寸把握还是有的。因此见红花嚷着,先把认为只要奶奶平安生产就行的小贺医生吓个半死。
随即,跟船的家人全都出来,都是面如土色。吓得最厉害的,自然是三老爷。他溜出来,在外面懊恼自己不应该说吧,身后走过来一个人,红花抽抽泣泣过来:“老太爷,您说的话可真实吗?”
“我指天为誓,句句是实。”三老爷抚额头叹气:“唉,但我不应该说对不对?”
“不,应该说。”红花虽哭了,但还是愿意早知道。
小贺医生看完,说宝珠并没有事情,但还是开安神药,船上开始熬,宝珠让请三老爷重新进去。问的也是这一句:“三叔,你哪里听来的?”
“这事情不小,我不敢大意。我听那船上艄公带出一句,笑说新年就要到了,我们船上最喜庆,满船的好兆头。我当时心中一动,不知怎么的就想打听。”
宝珠幽幽:“这是三叔有心了。”
“我想啊,这船是往京里去的,若是说我也进京,他有勾当也不会说,怕我泄露才是。但聊天拉话这事情,都愿意做。我就从码头上过来,装作找商船往京外去,和他们说上话。我说认定他们大船,不是进京,一定是往口外。我说我是往口外的商人,他们不疑心,就说出来。”
红花动下眼睫,想这位老爷还会装生意人?
“以前在京里认得的生意人多啊,”三老爷恰好补话,才把红花姑娘疑心打消,仔细再来听三老爷打听的过程。
“我笑说你们船上咿咿呀呀的,怎么有许多孩子声音,又说的全是好听话。他们问我怎么知道,我说天生一双好耳朵,隔三道墙能听到嗓音,”
在这里,三老爷撒了个小谎,他对着几个押船的男人,说的原话是:“隔三道墙能听到妇人叫春。”把男人们逗得哈哈大笑,笑声中,彼此距离拉近许多,说话也放松下来。
“他们对我说,没听到袁家的亲事吗?一个小姑娘弄点儿鬼,肯定是大人弄的鬼,就能当得起太子嫡子的亲事。亏他们也装商人,还敢在我面前弄鬼,对我说打听得清楚,这亲事是由中宫定下的。是以中宫娘娘一定喜欢好兆头,他们是想弄赏钱的。”
宝珠更加安定,是啊,这亲事还有姑母做主呢,姑母难道不护着宝贝儿加寿。同时,也对三老爷刮目相看。
这应着那句老话,不管什么人,都有中用的地方。换成宝珠没有好心肠的问韩世拓要不要带书信东西进京,换成宝珠不肯带三老爷上路,就是万大同孔青打听到这件事情,在眼界谈吐上面,没有公事油子三老爷的独有长处。
三老爷没想到他在宝珠心目中地位升级,正绘声绘色说着:“我当即反驳,我说我生意上也走官场,你们一看全是当官的,别蒙我,我有数。而且我说,我从邸报上看得明白,没说这亲事是由中宫娘娘做主,我们老百姓只知道是明旨定下的亲事。”
宝珠微笑,红花也有佩服。
“他们见我是往京外去的,我又塞给他们银子,我说我也想沾这种赏钱,我说我女儿比袁家小姑娘伶俐得多,但没路子往宫里送不是,他们一听就许给我地址,让我回家把女儿送来。说只要伶俐,是一定要的。”
宝珠莞尔。
“我天南海北扯一通,说我京里做生意,练就的好官话,但家眷全在远地方,要了个地址,我这就回家去接。”
三老爷对宝珠说以前,地址早写在纸上,袖子里取出,送到宝珠面前:“收好,以后为这事情打官司,这是个证据。”
宝珠接过地址扫上一眼,三老爷笑容满面:“你不信我的话,回京后只管打听去,这个宅子,是柳家的。哪个房头的,我倒不记得。”
欠欠身子,三老爷往外面退:“歇着,不要为事情担心,现今在长辈在这里,”说到长辈,三老爷内心陡然骄傲起来:“我这就去继续打听着,有事儿,只管叫我。”
出去以后,对着寒冰霜冻的水面,三老爷不由自主的自语道:“这件好事儿办的,我痛快。”
这件好事儿办的,红花在他出去以后,对宝珠进言:“以前我们在京里,都说文章侯府老爷们不成人,但今天这老太爷办的事情,奶奶,他是个办事周全的人。”
“是啊。”宝珠悠悠含笑,有亲戚们在多好。
下一句,红花忠婢拐到宝珠身上,认真的道:“会过奶奶的人啊,全都是好的。”宝珠满腹心事,也让红花逗得骇笑。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宝珠也能想到三老爷用心,也包含加寿这亲事为亲戚面上长光的意思。但宝珠不多做这样的想法,毕竟,三老爷帮上大忙。
喝过安神药,宝珠在睡着以前,仔细地推敲这门亲事。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进京前的心思。只要加寿宝贝儿好,宝珠情愿做任何事。
朦胧欲睡,让药抚平的心思,又把袁训想起来,又想到没几天就是年初一,独自在路上过新年,对宝珠是头一回。
……
今年的年三十,宫里安排的,和往年一样热闹,而且有个新话题,就是袁家养在宫里的小姑娘,也是会随中宫出席的。
袁小姑娘养在宫中没有几个月,但恩典到她的祖母、曾祖母都能留宿陪伴她,这是前所未久。而皇上皇后旨意下来,大年夜允百官命妇们进宫共同守岁,也就让解释成,因为袁家的女眷们在,所以才有这种旨意。
老太太才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她只有喜欢。袁夫人更是不闻窗外事的人,随别人谈论不休。
外殿中的正殿开放,她们按品级,坐在最末席面上,但获得的注视,不比坐在中宫席面上的加寿少。
安老太太,是五品官员的夫人。在京中京官挤满路的地方,她的诰封小而又小。而袁父压根儿没有中举,袁夫人是由儿子才得的诰命。眼瞅着三品官员的夫人诰命中,全是目光灼灼,袁夫人识趣的和老太太做伴,心想还能免去无数诡异对话。
三品官的女眷诰命,不能算小。但京中有公主王妃郡主郡王妃,还有一二品的大员们,并不显什么。
她们的目光里,只有加寿。
女眷们的目光里,只有加寿。
坐得更远的,是官员们,他们也想关注内殿中的袁佳寿,但眼神儿差的,就看不清楚。只看到一抹黄色,还有一抹大红。
眼巴巴的眸光,和内殿中皇孙们的巴巴眸光相似。
殿外的香樟树下,暗影中有一双明亮慑人的眸子,过于明亮,又在暗中,反而透出妖异。就像猫眼石美到极致,像被禁锢的魂灵。
有不甘,有厉杀,有许久不得志的残忍。
“看到没有,中宫对袁家的小孩子,与别人不同。”有双好眼眸的主人,嗓音也是说不出的丝滑,似陈年窖藏的好酒。
另一个宫衣锦绣的俏丽身影,只一个翘首仰望,就有无尽的痴迷。她不错眼睛的望着那双罕见的明亮,让人爱怜的柔柔道:“殿下不必担心,千秋大计,当属天之骄子。”
在她心里,这位殿下就是天之骄子。
“我是说,你没看到皇后娘娘和那小孩子面庞儿相似?”眸中笑意浓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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