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四龙五面上发烧,一个丢下关切弟弟,一个丢下担忧害怕,脚底下要是有地缝,早就钻进去。
又舍不得不看,忍着羞耻,眼睛睁得更大。
见加寿比走的时候大了一圈,眉清目秀依然不变,衣着锦绣过于家里。鹅黄色的小衣裳,日头下面闪光,缀的有珠子。衣裳虽好,和脑袋上相比,又逊一筹。
一根总的朝天辫子——每天扎几根,全看公主心情——上面系着红绳,又有一块大的金刚钻。小袁将军才到手,宝珠不舍得玩几天,就给加寿送进来扎头发。
首饰虽然好,和跟的人相比,又逊一筹。
举子们进宫前,有心的人认过太监品级,龙四龙五亦知道,直眉瞪眼对着任保发呆。这个抱着加寿进来的太监,小弟说一句,他就陪个笑,他穿错了衣裳?
这是六宫都总太监的服色,这不是娘娘宫中的,就是皇帝亲侍的人,犯得着对小弟满面巴结。
如果任保听到,他会回答,咱家这是习惯。
听说加寿养在宫里,和见到是两回事。兄弟俩对着跟加寿的嬷嬷宫女发呆,眼前是加寿快乐活泼,脑海中是幼小的袁训抹把汗,不服气的瞪着眼睛:“再来!”对龙几倒是不记得。
此时的袁训笑容阳光灿烂,面前有个好大官职的太监谄媚,陪着的是京中世家公子们,一张张面庞不是俊秀就英挺,不英挺就轩昂,都和小弟很好的模样,听着他和加寿对话。
“嘿,小袁!你伤好了?”几个侍卫们走过来,和袁训打着招呼。袁训招招手:“打你们没问题!”
“那晚上喝酒去,你打算一个对我们几个?”
“袁大将军你又吹上了,你当伤是见风就长好。”侍卫们笑骂着走开。
龙四龙五脸色发灰,偏这时候,后面又有话出来:“真的是袁训将军!”有人神往的语气。
“没看到他女儿在,叫他爹爹还能有错?”
“啧啧,这人一定很能耐,太年青,就官居高位,不是一般的人。列位,我们去认识一下怎么样?”
龙四龙五木着脸。
从小就看不起的人,现在他在宫里如鱼得水,而兄弟两个还在应试。龙四龙五心情暗到极点,想着这父女赶紧出去吧,不然别的举子们都往前想认识袁训,而他们独躲在这儿,已经很奇怪。
偏偏的,这会儿更热闹起来。
加寿搂住父亲脖子,和他亲亲,又对着他叽叽哝哝说了好些话,重新看向阮英明,踢着小腿:“放我下去。”
袁训把女儿放到地上,同时机警地看着围过来的人,任保知道他心意,对太监们使个眼色,四散着道:“不许靠近。”清出一片地方。
加寿格格笑着,还小呢,还是圆滚滚身子可爱之极,小二心花怒放,撺着加寿:“来喝歌谣。”
加寿拍拍小手,小二拍拍手,同时做了一个手在头上的动作。
“小兔小兔,跳跳。”加寿跳一跳,小二跳一跳。
加寿跳没什么,小二跳就笑得人人跌脚。
“小鸡小鸡,喔喔,”两个人一只手在头上当鸡冠,一只手在后面当鸡尾巴,扭来扭去。
董仲现也和袁训一样的心思,扫视举子们不许他们靠近,再不耽误地对阮梁明笑道:“难怪加寿要来贺他,小二这是出尽法宝。”
“他和小袁投缘分,小袁进京以后,他们俩个就好得很。”阮梁明这样回答。
“小熊小熊,滚一滚,”加寿做个大熊挪身子的笨拙,小二则是往地上一趴,说着:“加寿你不要滚,这里脏。”真的在地上滚上一滚。
袁训笑得抬不起头,视线还跟着女儿走。见小二爬起来,地扫得干净,并没有灰,随便一拍,加寿就崇拜的迎上去:“小二叔叔,你比爹爹会的还要多。”
袁训立即不笑了,又见女儿扭面庞嘟嘴儿:“爹爹,你就不会滚。”袁训抱起女儿:“以后这些,全归小二叔叔,寿姐儿要好玩的,归爹爹买好不好?”
“这滚的不好看是不是,”任保帮腔,毛遂自荐:“等回宫我滚个给寿姐儿看,”小二对他咧咧嘴。
时辰就要到,袁训等人离开。小二不以为意,和举子们一起入殿中,偷看他的人不少,都有鄙视。这当众说滚就滚地的人,他要是能中状元,这里面一多儿人可以哭去。
暗憋着不服气中,龙四龙五的沮丧就更明显。他们想到辛辛苦苦的攻书,为的是前程似锦。这想的很好的心思,在亲眼见到袁训在京里的处境迅速瓦解。
就高中又怎么样?
从加寿在宫里这一亮相,兄弟们有从此不如之感。并不是有心拿袁训相比,谁叫他父女在眼前晃悠。
加寿啊加寿,在山西就是一宝,惹得孩子们从早到晚:“加寿就是这样的,”龙五龙五都让自己儿女说到耳朵疼。
本以为养在宫里受拘束得多,没想到更恣意。
孩子的脸面,由长辈们挣来,不知情的两兄弟是这样想,他们头垂得更低,再不能如人的感觉有千钧重,直到脚步声进来,才打破这难堪。
……
快步而入的脚步声,有如霹雳弦惊。杀气隐然,在来人身上透出。
最前面的三个人撩袍端带,面容威严。头上梁冠,按当时制度,二品六梁,三品五梁,又有官服不同,这是一位二品官员,两个三品官员。
有太监的尖嗓子唱名:“刑部尚书大人到,二位侍郎大人到!”所有举子皆惊,他们是应试,不是打官司来的,这刑部是怎么回事?
见三位大人坐下,外面又有唱名声:“大理寺卿到!”又进来一位,不苟言笑,坐下。
三司会审也就这格局,就差都察院。举子们都懂法典,都暗暗闪过这句话时,外面又有高声唱喝:“左都御史大人到!右都御史大人到!”
这下子全了,三司会审再不差人。
宫中失仪是大罪,但举子们也微微的乱了。面庞上是不解,惊疑不定,闪烁,没有话敢出来,但人心中的嗡嗡声可入耳中。
殿外的风,也似让吹乱。
都还有一个心思,主考官在哪里!
“皇上驾到,太子殿下到!”
哗然的声音,情不自禁的出来。刚才到的几位大人齐齐的鼻子里出声:“嗯哼!”压得殿中安静,他们不慌不忙地起身,带着举子们伏地迎接。
人心乱舞,思绪纷纷时,一声“平身”,让他们找回心思。好些都没有见过驾,见别人站哪,他们就站哪儿,倒也没错。
皇帝出声,在鸦雀无声的宫殿里似石惊水,无数波澜随着他的话从人心而出。他掷地有声,浑然不像个老人。
“士农工商,文人是国之根基!自有国之制度以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没有律法,与民有失。朕受命天,从不敢怠慢!百官脱颖于科举,是古之沿袭!今窃怀贼心,还图科举何用!狼子野心,也敢欺瞒!狂生无所建树,就敢蔑视国之律法,非不识字之人吧!”
九五之尊,本就应该是战瑟的,巍巍宫阙之中,又是天威难测的。举子们不管持什么样的心思,见到宫禁森严,都胆怯频有。又没料到,皇帝这一篇话出来,有一个举子有心疾,大口喘息几下,一头栽倒在地上。
皇帝并不是单独针对他,也要语带轻蔑:“就这样的胆子!还敢妄言朝政!还敢语出狂生!”众目睽睽之下,倒也不会耽误他治病:“传太医,请他过去。”
有太监扶起倒地举子送入偏殿,皇帝举目四顾殿中举子,满意的见到众人低头,又一篇话出来。
“史上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采薇山下饿死,后世佳话!有人说帝王天子,最贤德的人也不能尽如人意,何况朕不敢称明君,疏忽遗漏者总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话不是朕说的,是书生们看书都必须看的一章!有不服的人,可以离开王土,不管你去天涯还是去海角,又何必寒窗十年,来求取朕的官职!”
皇帝加重语气:“怀着二心,还往这里来的,你当朕能容你!”
殿室里静得尘埃飞舞都似能听到,皇帝的话更传到举子们心底。龙五骇然大愕,皇帝的话是他从没有听到过的。
不服别人,还求取别人的饭碗,既然能不服,自己另创一个就是。
皇帝没有明说你们开疆裂土去,意思也直接明了。
“从国子监,到省州县学,吃皇粮当皇差,看圣人书上,就教你们窃窃议政!狂生大胆,”皇帝勃然怒了:“哪本书上教你们背君行事!哪本书上教你们自以为雄伟!哪本书上教你们胡言乱语有礼!又哪本书上教你们结党营私。”
龙五是还能稳住,不然也一头栽到地上。
但他周围的人,抹汗的,两股战战的,都已经出来。
“高大进!吴良德!范有台!”皇帝唤出几个人,举子哗然。这几个人是追随萧仪最深,在举子们中散布本朝无德,我们当谋官职后,还要有异心的那几个。
龙四悄悄用身子挡挡弟弟,他的兄弟也和这些人时常唱和。
皇帝淡漠:“说吧。”
高大进蹿出去一步,指住一个人:“张庄,你说皇上猜忌兄弟,福王殿下没有官职,在家里当个闲散王爷。”
张庄怒不可遏:“我没有!”
皇帝轻轻挥手,殿中金甲士走上来两个,架着张庄就走。嘶叫呼求声泣血一般:“皇上饶命,我以后不再说了……”
金甲士重新进来,手中鲜血淋漓,捧着一团东西。
那是张庄的脑袋。
血从殿门一直滴到殿内,又有十几个举子一头栽倒,在家里没见过这个,私下谈论时好不快活,也想不到这个,晕倒在地。
腿软坐下的又是几十。
这里面阮家小二是不害怕,他出身世家,有人和他胡说他不会接话。殿上下饺子似的别人倒下,独小二念念有词。
董家他的一个表弟用心听听,别人都害怕,他忍不住暗笑。小二表兄还在背书,这个用功劲儿,本科真的要中状元不成?
高大进等人指出十几个人,手指到哪里,杀到哪里。和萧仪借唱和名声来往的人只有这十几个吗?远远不止。
皇帝冷笑:“朕杀人从不手软,但爱惜十年寒窗,又念你们是书看得糊涂!看书明理,不是越看越左!今天的事情就到此为止!”
殿下跪倒一片,三司官员也跟着跪倒,左都御史带头山呼:“谢皇上仁德,”举子们齐声唱诵。海潮般的唱诵声中,举子们各自是什么心情就不知道,但齐齐震慑是一定的。
“此殿门洞开,有人不食周粟,只管出宫!有人留下不负十年寒窗的,以往事情,朕计往不咎!”皇帝讥诮地结束他的震怒:“可怜那十年寒窗,不要再跟错了人!”
只这一句话,举子们有二心和没有二心的,全无地自容。再看皇帝和太子离去,那指认杀人的高大进等人也留下,他们也继续参与科举,倒是那些让他们指认的人,就此命丧黄泉。
别说功名,人都没了。
案几发放,主考官入殿,言明规则,发放纸张试题。沙沙落笔声中,帘外花香绕鼻而来,抬眼面前是金阶玉殿,明晃晃甲士站立殿中。
皇宫,这是很多人一生也不能到的地方,因为十年寒窗苦,举子们才能一睹内中。有些人心中无鬼,微微的陶醉了。
……。
放榜的那一天,京里不宵禁。也就巡逻的人多,马踏长街,听着到处是人声。
科闱中前五名是倒填,把别的人都填完,再填最后五名,这是五经取士没废除的事情。
殿试分三甲,三甲同进士,“同”进士,和进士一样,又不是进士,低人一等的味道已经出来。二甲进士,第一名是传胪,其实是殿试第四名。
一甲计三人,状元榜眼和探花。
考官们阅完卷,呈最好的几本到宫中,状元榜眼和探花,文章上不见得你高我低,这和李白杜甫谁高谁下一样,在众人各有所爱,无所区别,一个诗仙,一个就诗圣。一甲三名,全凭皇帝御笔勾出,皇帝看哪个顺眼,哪个文章当时合他心意,就状元。
皇帝点状元的时候,着实的想上一想。在他笔下的三个人,一个是高大进,能让萧仪相中,文章着实不坏,文章由心生,谈吐由生出,谈吐上必然是过人的,才能让萧仪倾心结纳。
一个是阮英明,靖远侯的小儿子。
一个是扬州名士叫江临川。
皇帝注目三人。
他才打压柳家,和太子都着力扶持别人家。面对试卷,皇帝先勾中江临川。
这是状元吗?
不不,宫中也倒填,状元放在最后面,大头放后面,给最后几个人一个心理煎熬,惊喜也是随着。
探花先行出来,有太监接出去,这就快马出去放榜,宫门上大声宣布人名,就有书吏们写榜,准备张贴。
贴也是白天的事情,还有两个没出来呢。但举子们急怎么办,所以不宵禁,全宫门上候着,听到出来名字,就有人欢呼,寻找江临川:“江兄,请酒喝。”找到本人,拥上就走,管你有钱没有钱,你都探花了,官职马上就有,一般都翰林院编修,就要拿官俸,店家也肯赊账。
余下的举子们目光灼灼,有不少人已经心安。
后面的两个,有一个叫高大进。
宫中,皇帝提笔微笑。人不能宽恕,不能成霸业。皇帝要做给天下文人看看,是你们结交错人,朕却颇能原谅。
至于金殿上杀的人,谁没有雷霆怒,匹夫一怒,尚且流血,何况是帝王。
这心思对与不对不清楚,也有人会问既然打算原谅,为什么又杀人。也许对着猴杀只鸡,还是要的吧。
余下举子们,早有前言的自然有记档,如诚恳办事,皇帝需要个光鲜招牌。毫不犹豫,御笔点在阮英明上面,第二名榜眼出炉。
快马随即奔出,阮家董家钟家袁家诸多亲戚好友家里,都有人在宫门上候着。万大同奔的最快,好在他没有吓人,不是自己跑的,带匹马直回家中,孔青也没有睡,听到马蹄声过来得急,料到是万大同。马还没有到,孔青先伸出头。
“小二爷是榜眼,他的表弟钱家是一甲十四名……”万大同一气报出十几个亲戚子弟的名次,孔青把大门丢下给他看,疾奔入内。
脚步惊月夜,袁训也是一跃而起,先打开房门,急切地道:“什么?”
“小二爷中了榜眼,一甲第二名。”
袁训哈哈大笑,宝珠睡眼惺忪醒来,昨夜熬等睡得晚,这就起来得迷迷糊糊,脑子不当家,问的先是:“小二中了?”
“中了!这下子牛皮有得吹,他中了榜眼。”袁训比他自己中了还要乐不可支,宝珠更是喜动颜色:“好好,咱们这就去贺他。”
虽然夸口说的是状元,但能中榜眼,也一样是此牛不是皮,煞是实在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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