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半天,魏行茶不思饭不想。对上司出来满腔仇恨,公事上也办不出来。
但直到傍晚走的时候,席连讳才叫他到面前。冬夜黑的早,烛火早就掌起来。
席老丞相发福的身子似只阴影下难以捉摸的大茧,内心是什么再难猜透,魏行也早就心灰意冷,对他没有心思打量,低着个头,咬紧牙关,只觉得一层的沮丧满身刷下来,又是一层的怨愤接着刷满身。
“你公事上不错,在我眼里呢,青云之道,未必只有一条。”席连讳慢条斯理的说着。
魏行想我还能说什么?议和的异邦人不是走一个道来的,由诸边城接住,专人送往京中,据说快到京里。
皇上对定好官员们索要很急,你席大人的奏章一递上去,当时就准,太监转眼儿就来回话,似乎从丞相官署到宫里没有距离似的。
想想就满嘴苦水,阮英明也就罢了,根正苗红,他的兄长是吏部代尚书,不能跟他比。怎么一个获罪免官的马浦也能入你的法眼?你不是病弱吗?你不是上年纪记性总有缺失吗?你倒还没有把这一个罪官给忘记?
“你在随行人员的名单里,没有大功劳也有功劳。”席连讳缓缓的道。
魏行这一刻恨不能喷出火去把他燃烧。
正使副使各一个,随行官员有一百来人呢!如果我年青几岁,我也愿意脱颖而出,这不是从去年忽然的觉得老了不是!
老与病,是对壮志最好的消磨。有人五十还挂帅呢,几朝几代也不过出那么一个,他魏大人不在其中。
按魏行的计算,他入京三年,会是什么样儿。三年达不到,他还可以等上五年一个大变样儿。但五年达不到,让他再等八年,等十年……三年一科举,挑尖儿的官员代代出人才,他魏大人已经没有底气。
席连讳接下来说的是什么,魏行没有听进去,不过是安慰的话罢了。魏行木着脸,直到说完,木着脸出来,拖着步子出门,把马也忘记骑,就要步行回家。
接他的家人叫住他,送上马缰,魏行长叹一声想起原来还有马,但也没有发现自己大失态,呆若木鸡回家门,守门的家人陪笑:“老爷回来了,客人们等着一起用晚饭呢。”
魏行一个激灵,这才想了起来,他家里还有几个“客人”呢。把马给随行的家人,魏行含糊让摆饭,自己来到房中,见座中三个人,有一个人包着头,还似得了风寒没有好的模样。
林允文的怪声从包的布下面出来:“失望了?没得到吧?我早就对你说过,皇帝耍你们玩呢!”
魏行往门外看看,见月下寒冷,家人还没有过来,有气无力反驳林允文:“至少我受皇恩还是个官员,我食俸禄,你说不动我的。”
魏行没有太担心家人会发现,他是让上一回林允文半夜来见他,把他吓个半死,担心家人会知道给提醒。想这个人神出鬼没的,说不定哪天还会回来,在林允文没有重回京中的时候,魏行不时邀请几个怪客人到家里住住,让家人习惯习惯。
怪客人们,有的是魏行书社里认识的,有怪癖性,什么夏天也弄一件厚袍子,说自己不能受风的。冬天一定摇着扇子,说自己名士风流的。林允文再到他家里来,家人果然不起疑心,林允文自从散播疫病开始,后一半儿全在魏行家里住着。
没事林允文就讽刺魏行,因为他自己用异邦人的钱,林允文不见得对魏行说得多明白,或者有时候骗他断了的,联系早就断了的,但话里若有若无的挑动魏行对皇帝的忠心。
见魏行说“当官”的话,林允文嘲笑道:“你这不得势的官员,没有如意,还说得跟皇帝多赏识你似的!”
魏行让扎中尾巴似的跳起来:“谁说不赏识我!”
“街上都传开了,京里王公贵族太多,有点儿消息出来的快。议和的官员们没有你吧?有,你也坐在尾巴尖上。”
魏行气的正要用几句忠心的话回他,跟随林允文住在这里的一个人轻吁一声,魏行就不再说,等着外面的家人走近,送上晚饭,大家闷头吃过,让家人捡了家伙自下去用饭,关上房门,魏行对林允文黑着脸:“腊月里进入京城买年货的人多,你准备准备,过几天你就走吧,我这里不能长住。”
林允文大大咧咧,又是一句惊人的话出来:“你以为我愿意住着,我要走,早就能走。我为了你!”
“话真罗嗦!”魏行不屑一顾。
“真是为你!你说议和的官员可能有你,”林允文解释。
魏行满嘴苦水:“那是旧例。按旧例上来,正使不是丞相官署的人,副使也会是。几十年前梁山老王大战瓦刺名将赫舍德,朝廷派去的议和官员,说以后两国开战,也不杀商旅,席老丞相当时算年青,根本没有资历,但他去了。”
魏行嫉妒上来,这姓席的,你就不是个好东西!你当年乳臭未干,还能当个副使。后来柳丞相嫉妒,把你东调西调,但别的衙门都没呆长久,又很快转回去,跟柳丞相也就愈发的不对。
你能当副使,凭什么我不能?
“朝廷的旧例算个屁!”林允文骂道:“朝中无人难做官!阮大人,你能比吗?马浦,哈哈,他的秘闻我最知道。”
魏行气得直翻眼:“算了吧!你知道秘闻的官员,不是害怕的去自首,就是让你拖累全下了台。省省你的秘闻吧!从女人手里拿到的新闻罢了!”
“秘闻就算了,但议和的官员要什么,我总比你知道!”
魏行一惊,面色大变:“你你,”他恨铁不成钢:“你答应过我不再卖国,你……”
“我不卖国,以前认识的人也还认识啊。这来的议和官员,他肯出多少珠宝,肯不肯年年贡奉……我总比你能说上话。本来我想助你一把子力气,现在正使也不是你,副使也不是你,我留在这里没意思,明儿我就走了吧。”林允文对同来的两个人转转眼珠子。
魏行上前一步:“你真的能吗?”
“能啊。”林允文漫不经心。
魏行似绝路上见到生机:“那你留下吧,我这里安全。我担心你总要来寻我,我能和怪性子打交道的,衙门里已出了名。在你没来住以前,有几个乱癖,我特意请顺天府的捕快私下查过,他们说身家清白,在你们以前来住的几批人,顺天府都不愿意来查,你可以放心住着。”
林允文肚子里暗笑,骂着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老子对你有用,你这就另一副面孔。嘴上道:“还住它为什么?”
“议和我有份,不过我是个随行小官员。替补中的替补。”朝中寻出来好些会异邦话的人,抹去旧例丞相官署必派人的话,魏行并不算异邦话出众的那一个,在议和的官员团中地位不高。
他这样说,林允文才勉勉强强的答应着留下,等议和的官员进京,看看哪几个是说得上话的,到时候好帮魏行一把。
打输了的国家,谈判桌上也未必是一边倒。更还有人家愿出十个宝石,自家不敢多要,说你出五个宝石,咱们就可以和,便宜就没多占。事先知道议和官员的底限,是件重要的事情。
魏行觉得心中燃起希望,让家人打水来,大家洗过,他回房去睡。心情一放下来,有件事情朦胧的在脑海里出现。
席大人身子不好,每年立过冬和打过春以前,他大多在家里办公,有紧急公事送给他看,就是去年梁山王在战役中也是这样办理。但今年显然不一样,他最近居然不是天天上衙门,就是隔一天到一回。来的不晚,走的也不早,他是怎么了?
但很快,用梁山王和陈留郡王争斗掩饰下去,想席大人也担心不是?天天守着衙门也说得过去。
魏行没再多疑心,看看在二更出去,他早早的睡下。
窗外,小雪淅淅的下起来,长街也很快是一片的白。
席家门上,席老夫人接着席连讳的轿子,还是埋怨:“分明皇上是好皇上,皇上说多保养,你怎么又这么晚回来?明儿在家养着,不许去衙门。”
这是老妻的关爱,席老丞相呵呵笑着:“有事儿啊,为夫我离不开。”
席老夫人絮絮叨叨:“还有许多官员呢,你当你是独一份儿的?”把丈夫接进房里,问他晚饭家里送过去可还热,看着他喝一碗参汤,让他早早的睡下。
鼓打三更的时候,席老夫人入睡沉沉,席老丞相却睡不着。轻手轻脚起来,让上夜的丫头不要侍候,也不要再来问候,免得把妻子惊醒。老丞相从暗格里取出一封公文,烛下又看了一遍。
他眉头紧锁,还是又惊又怒又不敢相信,跟初次见这公文时一个形容。
公文是从镇南王处所发,上面写的是对魏行的评论:“贵司官员魏行,人品有失,待勘查中。一应大事,慎用!”
年青的镇南王,袭爵没有几年,在京中官场中已经有个“目光如电,雷厉风行”的名声。
不管他护卫京城,还是西山大营练兵,都有口碑出来。
夜巡的功劳,皇帝的赏赐给各家公子们,满京里也知道是公子们有功。但镇南王肯破格用他们,肯破格起用袁二爷,同时京都护卫配合夜巡得力。不然只倚靠各家公子们,一开始只能是一盘散沙。
苦的难的活计,还是由镇南王承担。
阿赤三百精兵到京中,袁家执瑜执璞,梁山王府的孙子孙媳居功不少,但只凭孩子们挡住精兵,如果没有龙四出现的话,镇南王也会出现。
三百精兵要是进京城大闹,这后果不能设想。
席连讳在种种事情上,对年青的镇南王欣赏备至。对他这个公文初一收到以为发错衙门,但老大人也肯执行。
副使人选既然不能用丞相官署上公认办事最利索的魏行,席大人想了半天,才把马浦想出来。
随后,魏行的表现让席大人心头发凉。魏行的大失所望和隐隐的怒火,好似有什么是他一直在筹划,却忽然归了别人,让席大人有了不安。
手上再握着来自镇南王的公文时,席大人的不安就更多,跟以前他反复看这公文时的心情不一样。
就在前天他又看了一回,还对自己道:“盼着王爷早些证明魏大人清白吧。”
今天,席大人双手沉重,公文更重如铅铸,自语地道:“灯下黑自古有之,有什么我没有看到,也有可能。盼着王爷早些查出来吧。”
语气又大不相同。
那种没有证据却只有当事人自己明白的清晰感,在他心里这就生下根。
放回公文,重回床上,辗转到四更鼓响,席大人慢慢睡着。
窗外风雪更重,长街上更肆虐如大雪就要到来。
魏行家的对面屋瓦上,冷捕头从披着的黑袍子——跟屋瓦一个颜色——下面动了动,感觉要打哈欠,抓把雪就擦擦脸,看着魏家一动不动的夜色,喃喃道:“今晚像是也不会出来,害老子又白等一个晚上。”
他缩缩头,准备离开。
就什么盯上魏家,冷捕头觉得自己一直对魏大人就有种说不明白的猜测,不过他的事情不小,魏行也算狡猾,不管他跟哪个官员以前接触再好,对方有点儿风吹草动,魏行即刻就不去了,跟树倒猢狲散似的,冷捕头真的盯上他,是疫病以前,他家里出现怪癖性的人,透着疑惑,就分一只眼睛盯上他。
疫病下去的这么快,跟冷捕头看的紧,林允文一算卦,今天不应该出去,他就不出门了有关,冷捕头的功劳,并不比香姐儿的差。不过风光的是禄二爷,冷捕头从来是喝风吃雨。
又一队巡逻的人过去,冷捕头收拾东西,准备回到暂住的地方,还来得及补个暖和的觉。
苦命呐,他对自己叹气。挣的钱不少,老婆孩子吃的香睡的暖,独自己跟孤零零没人要似的。
……
腊月的天气,风雪打来劈头盖脸。官道的两边树裹冰霜,若盘螭,或奇曲,好似巧手匠人妙打成。
灰蒙蒙的雪里,离京门不远,才能看到巍峨城楼伫立天地中,有王者的威严弥散开来。
“二爷,咱们要到了。”家人有了喜色。大雪地里赶路还抄近路,有几回马滑的不能走,车是家人们鞋底绑上草绳硬抬过去。这滋味儿真不好,眼看快到府中,先看到的家人喜动颜色。
青色行衣大斗篷里,萧瞻峻露出笑容,他还没有说话。在他身后马上的长子萧衍勇先叫出来:“母亲,二弟,我们要到了。”
马车里萧衍厚他不冷,嗓音很欢快:“太好了,我们去吃冰糖葫芦。”
闵氏在车里笑话儿子:“你就记得吃。”
就要到家的喜悦,把闵氏一路上的惴惴不安冲淡,让她暂时的忘记,同她以前眼红的长嫂陈留郡王妃相见,据丈夫说太后很疼爱她,只怕更傲气了吧?
闵氏也忘记萧瞻峻在京里纳的妾中,有一个是青楼中来。闵氏在听到消息后,很瞧不起丈夫,也不打算瞧得起这个妾。
心情,此时全抛到脑后,细听车外的欢腾。
萧衍勇追着父亲问:“今天就可以去见执瑜执璞吗?”陈留老王妃去世,执瑜执璞送念姐儿回家,赶得上吊丧,跟这一对萧氏兄弟玩的很好,让萧衍勇一直挂念。
萧瞻峻含笑看着长子,颇不耐烦的一一叮咛他:“还要见袁家舅老爷,不要忘记礼节。进宫去,不要害怕,也不要东看西看的,有不懂的,我在你就问我。我不在你身边……是了,我得把你托付给瑜哥和璞哥,进宫去让他们照应你。”
萧衍勇快活地道:“父亲,我又不是天天进宫,您放心吧,在宫里我一步也不乱走,只跟着您。”
“这是公主跟你哥哥们大婚,我会面圣,可不能带上你。”萧瞻峻寻思一下,加重语气交待长子:“是我疏忽,这我操办婚事,我没有想到,原以为等你大伯父到家以后,是明年的事情。接到信怕赶不及,手忙脚乱的收拾东西进京,把你们兄弟忘记。进宫的礼节未必熟练,说不好皇上要见你们,这可真急死我了,这就到家了,人来客往的我要接待,上哪儿找功夫交待你们许多?”
闵氏在车里一个字不少的听着,换成以前她会生气,因为她手边这个才是嫡子,萧衍勇是兰香姨娘生出,兰香出自陈留郡王妃房中,比外面进来的姨娘出身高,但生下的孩子也没有压过正妻的道理不是?
但萧二就是庶子,他的兄长没有亏待过他,他也不肯亏待自己的庶长子。
闵氏心平气和,就想到提醒的话,探出身子对丈夫笑道:“二爷,难道我们今天就带着孩子们进宫不成?今天未必进宫,等见到嫂嫂,请她帮忙吧。”
打一个哆嗦:“这外面贼冷的。”把身子又缩回车里。
萧瞻峻叹气:“也只能这样吧,再就等我见到瑜哥璞哥,把兄弟二人交给他们,”因为风雪大,说话都是喊着。
“谁在叫我?”一声响亮的嗓音把萧瞻峻的话打断。
萧瞻峻一愣,萧衍勇脱口大喜:“是瑜哥还是璞哥?”双胞兄弟不但长得相似,嗓音也相似,萧衍勇分辨不出。
车里的萧衍厚也伸个脑袋出来,大叫一声:“表兄们,哥哥和我,不对,还有父亲和母亲也来了!”
萧衍勇微笑,在心里道,还有我的姨娘也来了。姨娘说许久不见大伯母,想她,父亲说姨娘恋旧主人,把她也带来。姨娘还说,袁家舅老爷府上的万大娘子,是她的知己,她来到有客人访,也有客人拜。
袁训,是陈留郡王府上最看重的亲戚,兰香跟袁家的管事娘子要好,萧衍勇脸上也有光彩。
一行人定晴看着,见飞雪中出来一行人。前面两个清一色的雪白狐皮斗篷,像白雪,后面的家人是灰色斗篷,像雪空。又站的位置好,所以他们到近处出声,萧瞻峻才看到。
为首的两个,大胖脑袋,魁梧的身子,手上抓着马缰,行走间里面大红喜庆的厚袍显露出来。
两个人生个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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