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终于把话点穿了。
皇子所争者,无非太子之位而已,天家手足兄弟相残,从来没有意气之争,争斗的背后都是有理由的,为权,为利,为这两个字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拔刀,哪怕亲兄弟他们也会一刀砍下去。
十八年前的玄武门内,李世民向自己的儿子们亲自示范了一遍何谓手足相残,历史从来都是胜利者书写,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发动了一切他能发动的力量,拼命向世人掩饰自己杀兄弟的行为是多么正义,多么迫不得已,将一切罪过推到李建成李元吉身上,这才勉强压下臣民们的斥责议论,可是后遗症直到如今也仍存在着。
李世民最害怕的就是玄武门之变成为自己的儿子们的榜样,也学他那样对亲兄弟悍然下毒手,所以他尤其注意儿子们的教育,给他们请最好的老师,教给他们世间所有的真善美。
可惜,这种教育方式事实证明已经失败了。
最看重的太子李承乾率兵谋反,最疼爱的魏王阴谋陷害亲弟弟,还有那些只知吃喝玩乐欺凌百姓踩踏农田的皇子们,他们用实际行动告诉李世民,他们确实在走他曾经走过的老路,而且走得异常熟练。
看着跪在面前不停磕头嚎啕大哭的李泰,李世民觉得心灰意冷,所谓皇图霸业,所谓万世社稷,拥有再多又能怎样?最亲近的儿子在身边这么多年,自己连他的心性竟都懵然无知,还对他寄予厚望。
人心,太脏了。
儿子都被教育成这样,打下再大的江山又怎样?自己百年之后,这座江山能交给谁?
李世民对李泰彻底失望了,想想这个儿子在自己面前扮着孝子,在兄弟面前扮着兄友弟恭,内心深处的阴冷和歹毒却如一条噬人的毒蛇,随时准备咬人一口,李世民想到这里不由背脊发寒。
…………
魏王满面春风地入宫,出宫后却失魂落魄,如丧考妣。
前后的反差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李泰回到王府后便闭门谢客,连王府里养的许多幕僚都避而不见。
如此反常的举动,令许多人好奇疑惑不已,谁都不知道他在宫里时李世民对他说了什么,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世上的聪明人还是很多的,一件事想不通,那么就把几件事串联起来想,答案往往就在事与事之间若隐若现的联系上,比如,前日晋王李治服毒自尽,昨日朝堂上,冯渡被刺一案风向逆转,晋王奇迹般的洗脱了嫌疑,然后,今日魏王李泰便被宣进了太极宫,出宫后一脸绝望落寞……
这几件事串联到一起,许多好事者似乎明白了什么。
阴谋,陷害,服毒,兄弟……
这些关键词连在一起,许多人的表情顿时精彩起来。
尽管李世民与李泰父子二人谈话的内容并未泄露出去,但很多聪明人随意推测一番,得到的结果已经非常接近事实了。
于是,长安城舆论四起,满城风雨。
这一次舆论的中心不再是李治或李素,而是魏王李泰。
一如当初李治的遭遇,当初李治所承受的,现在一股脑全栽到李泰身上了。
刺杀冯渡的幕后黑手,陷害亲弟弟,逼亲弟弟服毒自尽……禽兽啊,你艺高人胆大啊。
好在苍天有眼,善恶有报,阴谋最终被败露,天子英明,将他狠狠训斥之后,魏王只好闭门思过。
虽然李世民没对李泰做出任何惩罚,但朝堂民间的议论声里,李泰的形象一落千丈,当初在士林中树立起来的贤名才名,一夜之间尽数崩塌,就连朝中原本已经站在魏王阵营的朝臣们,此时心里多少都有了一些犹豫。
对李治和李素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意外的收获,他们没想到李世民训斥李泰后,会在朝堂民间产生如此大的连锁反应,此消彼长之下,李治争太子之位的希望似乎比想象中的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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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李治大婚只有三天,李治的身子已见好,可以如往常般活蹦乱跳上房揭瓦了,于是礼部和内侍省开始忙碌起来,太原王氏和山东诸士族的家主们也纷纷来到长安,参加李治的大婚。
阴郁沉闷的长安城,因为即将到来的晋王大婚,多少平添了几分喜意,扫去了几分阴霾。
…………
事成功退,深藏身名,冯渡被刺案结束了,李素默默回到家,混吃等死之外也顺便照顾怀有身孕的许明珠。
日子悠闲下来,李素顿时觉得这种消磨意志令英雄气短的懒散日子实在是……太惬意了,但愿能舒舒服服这样过一辈子,做一个不思进取骄奢淫逸的权贵,将来有了儿子也要这样教育他,除了挣钱必须要凶狠一点,别的东西都是浮云,赚到金山银山后一定要试着享受人生,就这样四仰八叉躺在院子中间,夏天纳凉,冬天晒太阳,旁边置一壶酒,几样小菜,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武氏走了,李素最初有过一阵失落,心情很快便平复。
说到底,他和武氏之间终究缺少了男女之情,三观不合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擦出火花,武氏对他的表白或许出于情,也或许因为利,可是就算有感情,这份感情也不会那么纯粹。
李素有洁癖,面对一份不纯粹的感情,就像看到一张用过的厕纸,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选择接受的。
半眯着眼,躺在前堂门廊下,八月的天气仍热得厉害,只有门廊下南北通透,躺椅四周再放几块大冰块,随着夏风穿堂而过,吹拂到身上的凉意终于有了几分后世空调的意思了。
午膳后,李素习惯要睡一觉的,这一觉要睡多久主要看状态,有时候半途醒来,左思右想之后发现醒来也没什么事干,便迷迷糊糊继续睡过去,睡到太阳下山或是在李道正不满的怒哼声里悠悠醒转。
反正是自己的人生,浪费了又怎样?别人凭什么说三道四?
今日李素注定与午睡无缘。
正在迷迷瞪瞪快沉入梦乡时,薛管家的声音将他唤醒了。
李素迷糊地睁开眼,目光很不爽,眼前的薛管家白白胖胖很可爱的老头形象,此刻却看起来处处碍眼,全是败笔。
“啥事?”李素不耐烦地道。
薛管家抱歉地笑笑,轻声道:“公爷,有客来访……”
“带礼品了没?”
薛管家一呆,头一句不问是谁来了,而是问带没带礼品,全长安的权贵也就自家公爷独一号了。
“呃,没带。”
李素不满地哼了哼:“薛叔你老糊涂了?空手上门的客人还用叫我吗?哪里来的哪里凉快去。”
薛管家为难地陪笑道:“可是公爷,这位客人您恐怕真得见一见,人家大老远来的……”
“谁?”
“侯君集,侯大将军。”
李素一个激灵,立马清醒了:“侯大将军回长安了?”
“是,刚回家,带了十来名部曲,一路风尘仆仆,看他们的模样,似乎连自己家都没回呢,先来咱家了,公爷,您看要不要见他?”
李素马上道:“见!当然要见。我亲自出去迎他。”
说完李素整了整衣冠,快步朝大门走去。
打开侧门,门外一群风尘仆仆满脸疲惫之色的军伍汉子静静站在空地上,各自牵着马,为首一人身材魁梧,满面络腮胡,脸色黝黑布满沧桑,整个人像一柄入鞘的剑,难见锋芒,可锋芒仍在。
二人目光对视,李素急忙出门走了几步,朝他行礼:“拜见侯叔叔,恭贺侯叔叔赦归之喜。”
“赦归”二字令侯君集脸颊微微一动,然后笑了笑,道:“不错,二十多岁的年纪已然是县公了,这辈子封王裂土怕是不难,老夫还没贺喜你升爵呢。”
李素谦虚了几句,见侯君集和身后的部曲们皆是一脸疲色,李素急忙吩咐薛管家牵马,将侯君集和众部曲请进府中,再叫下人打水备衣清洗,大锅的肉热腾腾的端上来,酒菜管饱。
李素领着侯君集进了前堂,宾主落座,李素吩咐下人设宴。
黔南遇赦,回长安这一路上花了整整两个月,日行夜宿,辛苦奔波,侯君集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眼里布满了血丝,身上沾满灰尘,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看起来像是一个落魄失所的流民。
李素打量了他一阵,感慨道:“年余不见,侯叔叔清减了许多啊,这一年多您受苦了。”
侯君集苦笑:“半生戎马,半生荣辱,此生便是如此了。”
相见的喜悦过后,气氛变得有点沉闷了。
李素沉默片刻,轻声道:“家里……您回了么?”
侯君集摇头:“尚未进城,路过泾阳县,老夫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先来看看你,于是便折道来了,稍停便告辞回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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