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锋十分认同父亲的观点, 自己也带着这样的观点来镇压妹妹。郦氏却别有肚肠,只因尚需娘家撑腰,在郦锋表现出不耐烦之后, 她强忍着委屈, 对郦锋服了软:“知道啦, 你妹夫还病着, 我还能怎么样呢?”
郦锋道:“年纪也不小了,有孙子的人了, 脾气不要那么大。修身养性。有什么事不能慢慢地做, 好好地说?”
【事情急呀!谁知道老头子还能活多久呢?】郦氏忍住了没有争吵。郦锋欣慰地道:“这就对了嘛,我先回去了,你照看好妹夫, 他再不顶事,有他和没他可不一样啊。稳重点,就算那不是个好人知道是坑你还跳?”
亲哥哥还是向着她的, 郦氏略感安慰。郦锋见妹妹没那么激动了,以为她会安安份份过日子,转去向谢丞相辞行。
郦氏拧坏了一张帕子才恢复平静, 张罗着煎药,喂谢源吃药。药味苦,谢源吃得不喜, 开始挑刺:“我病了, 居然都不来看我!做弟弟做侄子真是没规矩了!等我好了, 必要说他们!”
郦氏知道谢源做梦都想做当家人, 过一过发号施令的瘾,看他半死不活的还想着逞威风,顿时生出一股烦躁之情。
家哪是那么好当的?
若先前降服了程素素,让谢麟接着拉犁,这相府还能留。如今两样都没有,就谢源这个样子,担不起担子也压不住场子。
不能留下来受欺负!一定要分家——这话不好明着说——等分完了家,能争到谢家的那个爵位,将不服管的其余几房弄出府去,再把好东西往回搬。争不到,那就出去过自己的富足日子。
郦氏给自己打气,谢家已经没有丞相了,郦氏的亲爹是吏部尚书,离拜相就差一步了。二房靠山最硬,没有“丞相”的谢府,没人压得住二房。老头子是有主意,可智慧没了权势做支撑就什么都不是!他要继续保有威风,顶好有自己人接着做丞相。郦氏估摸着,谢丞相说不定还得推郦家一把呢。
娘家婆家,她早看明白了,只要她做成了,婆家只好认了,她的娘家也肯定得支持她。当年叶氏、谢麟的事情,她也只是被训斥一回,娘家还为谢鹤出头了呢。这次也一样,只要自己一路做下去,娘家、婆家,都只能顺着走下去。
爵位或许还能争得来呢!
以后的日子就更顺了。
谢•前丞相大病一场,又这把年纪了,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撒手走人。林老夫人虽在,然而妇人死了丈夫,本事就被砍掉一大半儿了,大嫂叶氏当年那么风光的一个人,还不是憋闷死了?
谢麟确实是个麻烦,可一旦撕破了脸,也就不觉得什么了——二十来岁,在官场上只是个起步价。郦树芳捏着吏部考评呢,谢麟的政绩听说可不怎么样。父母都短命,他能不能活到得势欺负二房,还是两说呢。
将二房的种种优势想了一回,郦氏的心情好了许多。
药力上来,谢源睡下了,郦氏更闲,琢磨着一步一步的细节。想这些的时候,她有意识地在心里贬低程素素。一个兴风作浪的小畜牲,在后宅闹得再凶,大事儿上头也是无能为力的,有她哭的时候!妇人生长在后宅,可决定妇人荣辱的大事,却不在后宅。哥哥说的对,我干嘛跳她那个坑呢?
郦氏将眼睛放到“家业、仕途、爵位”这些爷们儿事上,便不觉得程素素配做她的敌手了。任你上蹿下跳,我自釜底抽薪。当你不存在,你还能有什么招来气我?无视就可以了嘛。等拆完了台,看你怎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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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素素刚找到生活的乐趣,一点也不想被无视,也不轻视这位二婶的破坏力,更不嫌弃郦氏是蚊子腿肉。
程素素也觉得自己还算有优势且毫无心理负担的。她回来事多,从来没有正面招惹郦氏,面子情也做到了。郦氏呢?脱口一句“倒贴娘家”,程素素要不是遇上谢丞相和林老夫人袒护,就得蹲下来跟郦氏一平齐地倒账磨牙了。换个人,哭天抹泪投井上吊、开箱倒柜求检查表清白,都不定能洗刷得清冤屈。
就冲这个,也得回敬她——对方完全没有和解的意思。这个时候再搞,程素素的把握大了很多,在留下谢源一条命之后,程素素就有了郦氏完全不了解的优势。
二房心中对老两口已不如以前敬畏,郦氏还是每天早晚各往上房那里去一回。只是推说要回去照顾谢源,停留的时间都很短,且每次都不搭理程素素。郦氏发现,这样做效果很好,她不那么生气了,心情也平复了。
程素素心情也不错,谢麟还没回来,大家都让她不要搞事。她也就从善如流不出去搞事,每天呆在宅子里,就在二老跟前陪着。听谢丞相讲古,陪老夫人说话解闷,一呆就是一整天。早上更不用说,早早来报到,旁人也不与她争这个先。
她侍奉二老格外尽心,对谢丞相是“汤药亲尝”。林老夫人等都说她年纪小,不必这么辛苦,她便说:“以前都没什么机会侍奉老人呢,这可是福气。”
每天米氏、方氏到了以后,几个人一起说笑,程素素也从来不公开讲二房的坏话。尤其是郦氏,别人不提,她也绝不主动去提。郦氏每日来的短短的时间,郦氏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程素素也不与她争执。
米氏曾暗中观察,想看出点端倪来,竟发现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看不出毛病来。并且程素素眼中还有些悲悯的神色,米氏还道程素素年纪小,同情起谢源病重来了。这令米氏担心不已,特意抽空提醒程素素,可千万不要放心得太早。程素素便说:“二叔病着,二婶不开脸情有可原,我跟着怄气就是我的错了。”
程素素坚持这么做着,落到众人眼里,都为她不平。郦锋探病之后的某一天,郦氏一早又来上房问安,程素素还是和气地称呼“二婶”,郦氏提醒自己不要去看她,以获得内心的平静。
林老夫人看不过眼——要不是程素素拦着,郦氏这会儿已经做寡妇了!程素素有心,老夫人就要帮帮孙媳妇。不轻不重地说郦氏:“屋里事再急,也不差这一时半刻。辈份再高,也与小辈好好说几话。总想着操心的事,对自己也不好,与她们年轻人闲话几句,自己心情也好。”
【怎么回事?!上次她那样厚颜无耻,老妇人为什么现在还为她说话?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她背后又干什么了?!】
郦氏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她知道自己该笑吟吟地接个话的,可程素素太招她恨了!告诫自己“不理她”的时候,还能绷住,被提示“必须要陪笑脸与她打交道”、一想到不晓得她使了什么阴毒招,郦氏表情就僵硬了。
方氏抚着程素素的手,劝解道:“二娘这么可人疼,二嫂就给她个笑脸儿吧。”
郦氏真的笑不出来。程素素每出现一次,就加她一分罪,离京前是侮辱她,回来是挑拨离间弄得二房家宅不宁见了血,现在又是她欺负晚辈。
程素素忙说:“别别,二叔病着,二婶哪里还能笑得出来呢?我都懂的。二婶,别勉强。”
还装好人!郦氏的脸黑如锅底,挤出笑来:“不勉强,不勉强。”
这表现让老夫人极为不满,“哼”了一声。米氏落井下石:“二嫂,小辈在这儿,做个好榜样。”
程素素忙站了起来,说:“二婶就是好榜样。我亲婆婆去得早,都说她老人家贤良淑德,我只恨没福气聆听教导,侍奉朝夕。如今有婶婶们在面前,在我心里也与亲婆婆差不离的。没有非得叫亲婆婆给笑脸的,也就没有非得叫二婶在这时候喜笑颜开的。听说二婶与我婆婆相处最久最好,过几天闲下来,我还跟二婶讨教,听听我婆婆的旧事。”
她一口一个“亲婆婆”把叶氏给翻出来,又勾起郦氏的旧怨来了。一个是她年轻时的心理阴影、是旧恨,一个是她中年之后的心理阴影、是新仇,新仇拿旧恨来压她,滋味太酸爽!郦氏怕自己失态,匆匆地说:“官人这会儿该吃药了,我先回去了。”
这一天午睡,她就梦到了叶氏浑身缟素站在床前默默看着她,将她吓得双足连蹬,踢开被子冻醒了。醒来之后郦氏就犯了嘀咕,疑神疑鬼,不惮于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程素素,认为是程素素在弄鬼。否则何以那一年侮辱她的手段,与她自己对付叶氏的,那么像呢?对了她家是道士,一定有什么鬼神手段,巫蛊之类。
“二婶就是好榜样”,什么榜样?郦氏越想越害怕,程素素又坏得冒烟,时不时提醒她一下。害得她总梦到叶氏,或是叶氏自己、或是婆媳俩并肩阴笑——这是后话了。
却说,郦氏走后,方氏和米氏也住了口,有默契地不提二房,说起谢麟什么时候回来一类。程素素道:“来信说请旨,等圣上允了,他再动身,最快也要下个月末才能到……但愿能来多住几天,在家里一块儿过年。去年我们自己过的,都不热闹。”
米氏笑道:“那是,还是家里热闹。不过呀,你们多使使劲儿,多生几个,就热闹啦。”
程素素装羞涩。
又说笑一阵儿,米氏、方氏都有家务要担,结伴去理事了。林老夫人才说:“你对你二婶过于和气了,反而是纵容。”隐隐有不赞同的意思。
程素素道:“她心里烦,再顶起来就越发拧了。方才不是奉承,是真想和二婶好好聊聊。不怕您生气的说,二叔飘逸,不屑俗务,二房如今井然有序,是二婶的本事。听说我婆婆在世的时候,人人都夸,二婶与她相处甚久,想来是有些遗风。这次外放出去才知道理家不易,想多向长辈讨教。
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来,二房是谢家的二房,气儿顺了就得明白还得跟家里一条心。我等着那一天。我那年不懂事,拒了她的指点,她生气也是应该的。不提时机,她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林老夫人与谢丞相冷眼看着程素素行事,心里是喜欢的。然而二位也不容易糊弄,夜深人静,心中难免冒出一丝“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来,这典故活学活用也是能耐,那就减分了。
程素素这番话正解其疑,又不掩郦氏之能,且正中二老心中在意之处。提到叶氏,林老夫人也是感慨,四个儿媳妇,她最喜欢的也是叶氏。连带的对郦氏的不满就更多了几分——不懂事,聪明用不到正地方,如果今天是叶氏,必定不会如此。
林老夫人便说:“可真是要小孩子担重担啦。”程素素戏言:“我力气大的。”林老夫人笑了:“那也辛苦了。”程素素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林老夫人释了疑,回来与谢丞相私语。谢丞相叹道:“程家的家教,是真不错。只恨程道灵被李成三那个狼崽子抢了先!”他心中的完美继承人,乃是程犀那样厚道而不死板的温暖青年。程素素当然也不错,到底是女子,品格再好,外事上面还是要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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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数日,天气愈发冷了,皇帝因谢麟憋了一年,终于拿出了不错的成绩给他长了脸,也痛快地特许谢麟回京。消息很快从宫中传到了相府,谢丞相脸上也出现了久违的微笑。
不开脸的还是郦氏,谢源的病更重了,谢源再没用,此时也死不得。程素素不知道郦氏疑心生暗鬼,勾起亏心事来,只想“艾玛,你也太容易被挑衅了吧?这不像是能逍遥几十年的狠角色该有的样子啊,是不是憋着坏呢”,心生警惕之余表现得对郦氏更尊重了。
林老夫人暗示胡妈妈与郦氏谈一谈,将程素素的“好意”传达给郦氏。不提“那一年被拒绝的好意”还罢,一提起来,郦氏又满脑子“小贱人”无限循环了。“小贱人”连着“与亲婆婆相处最多”,郦氏越发疑神疑鬼了,愈发相信“这小畜牲是不是那个死鬼阴魂不散托梦教唆的?”“小畜生多大了?是不是死鬼投胎报仇来的?不对不对,年纪不对,难道是鬼上身了?”
胡妈妈等不到她表态,回来对林老夫人大摇其头:“长房二娘没得说,可二房那位……唉……”
林老夫人垂下眼睛:“早就有取舍了。二娘不能如意也好,叫她知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焐暖,早早冷了心肠,免得吃亏。”
胡妈妈低头不语。
程素素此时正在书房陪谢丞相整理文稿,谢丞相积了数十年的文字都收得好好的,内里包括几十年来写的奏本、起草的章程的副本。数代以来,许多官员有这么个习惯,给皇帝上书都要留下底稿,一旦有事可有个证据免得被冤枉。大限将至或是死后整理一下,揭出自己为谁谁求过情做好事不留名,又或者在某事上劝过皇帝有功但不宣扬之类。
也有运气不知是好是坏的,譬如有一位侍郎,先帝时曾歌颂过今上那位厉害的嫡兄,指今上不如他,此事一直没有人知道,活着的时候在今上手上官运亨通,死后整理文稿,咔,理出来了,被今上夺了谥号赠官。
谢丞相指挥程素素将什么抒情小记一类都扔一边不去管,先理奏本一类。一面整理,一面讲理这件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做的决定,当事者有谁、各自立场如何、都做了什么、有什么结果。有的达到了目的,有的是谢丞相失策,还跳了坑。末了,谢丞相道:“我这丞相,是吃亏吃出来的。年轻时意气风发,自以聪明,不知深浅的时候吃的亏太多啦。”
程素素道:“是,多亏了您找了江先生给官人,不然呐……也吃狠了亏。”将邬州的一些吃亏的事慢慢讲了。
谢丞相与江先生有联系,早就知道了,也装着不知道,点评道:“做得还不错,知道忍着。”
“等他回来了,您当面夸两句呗。”
“哈,他才不稀罕呐!我是夸你的,你吃得苦,他?他不是状元吗?不是顶聪明的吗?做不到才要骂哩。”敲敲桌子,让程素素继续整理。
程素素闷头干着,居然在里面还发现了很早之前写程节的,是一封谢丞相给友人的书信,夹在参古老太师的折子里,直言程节要倒霉——刚则易折,程节做事知变通,看似柔软和气,但是做人不变通,信念太强又不弄权,早晚得完蛋。
程素素:……
整了大半个月的文稿,朝廷几十年的风云尽在其中。程素素可算开了眼了,谁掀过谁一跟头,谢丞相怎么坑的古老太师,怎么跟梅丞相互殴完了又联手,联手完了再对踹。对谢丞相的毒舌阴损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精彩!
这一日,程素素听着梅丞相的黑历史,记着自家师伯的不共戴天之仇,琢磨是不是能挖坑。忽然,书房门被撞开,寒气杂着雪花送进来一个人。
谢鹤哭扑到地上:“阿翁,我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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