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天明看得暗暗摇头,「这小姑娘脾气恁地大了,倒颇有姜婆婆之风,肯定是从小耳濡目染。幸好啊,幸好月儿没跟着姜婆婆变成一个凶婆娘。」
八小童瘪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扛着木箱上船,又是「咕咚」一声,木箱子重重跌在甲板上。负责掌舵的绿衫少年青夜,见所有人跟货都上船了,俐落地解绳撑篙,张帆使舵,那船便在月光中缓缓离岸,逆流而行。
「他们既然逆渭水而上,有说什么回新家,」荆天明暗忖道,「那么自然是要去神都九宫的落脚处了。」回想起自己也曾被矫金索捆得如待宰的猪羊一般,心中忍不住笑,脚下却丝毫不停,急急往咸阳方向赶去,
这一奔直走了一夜,天亮时才入咸阳。荆天明穿街过巷地来到那栋夹在药铺和酒楼之间的气派楼房,悄无声息地掩至楼屋后方,寻个视线清楚的角落,躲将起来。他记得很清楚,就是这里没错,「这里就是珂月将我这个金元宝整治得半死不活的地方。」他不禁又笑了起来,荆天明眼见自己也躺过的那个大木头箱子,已经好端端地摆在大厅中间,忍不住想马上知道待会儿是该轮到谁遭殃了?
「真是奇怪,这些鬼灵精如果只是调皮,大可在鬼谷九舍进行便了,何必劳师动众地特意将木箱运来咸阳?莫非有什么武林人士跟神都九宫有仇吗?」荆天明原本满腔的好奇不禁转为一丝忧虑,亟欲揭开了木箱探看谜底,正盘算着该如何引开底下看守着木箱的紫阳、青夜二人,便听得「笃笃笃」的拐杖声响,却是姜婆婆自屋内缓缓踱步而出。
「姜婆婆不是失踪了吗?」荆天明大吃一惊,「原来她离了鬼谷,偷偷地躲来这里。」
「人逮着了吗?」姜婆婆瞄了木箱一眼,便道:「把箱子掀了我瞧瞧。」
荆天明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立即伸直了脖子睁大眼睛,就看少年和少女合力撬开木盖,放倒了箱子,里头滴溜溜地滚出一人,这人嘴里被塞着布条,浑身都捆着麻绳,楚楚可怜,面色憔悴,泪光盈盈的一双妙目眨呀眨,竟然是辛雁雁。
荆天明只差一点儿便惊呼出声,「姜婆婆跟雁儿有何过节?为何要如此为难雁儿?」他见辛雁雁躺在地上,虽是神困形疲,却依旧勉强挣扎着想动身子,心中不由得好生怜惜,「想来雁儿先前必定是被八个臭小鬼以铁锤点穴制服了,臭小鬼没啥内力,穴道应以自行解开,只是被绑住了这才动弹不得。」想起一路上辛雁雁不支持了多少苦头,荆天明不禁瞪着姜婆婆咬牙切齿,「死老太婆!臭老太婆!总有一天我非得……我非得……唉,非得个屁?我根本奈何不了她。」
辛雁雁躺在地上几番挣扎便已没了力气,虚弱地微微喘息,两眼却瞪着姜婆婆毫不畏缩。姜婆婆弯腰打量一番,嘿嘿笑道:「很好,是这女娃儿没错。时间也差不多了,你们两个,去把家伙都给我搬出来。」少年少女应声而去,姜婆婆则悠闲坐定。紫阳、青夜两人俐索地搬出一只长桌,点上蜡烛,摆出菜肴。荆天明心中奇道,「好怪,明明天已经大亮了,干么还点这么多蜡烛?」眼见紫阳与青夜两人忙里忙外,又是移动家具,又是准备酒宴,只把个辛雁雁留在冰冷的地板上,竟是谁也不去理会。
「都准备好了。」姜婆婆吩咐道:「那去把爷爷叫出来吧。」
「爷爷?神都九宫里哪来的爷爷?」荆天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着紫阳身后从屋里走出来的那位爷爷,却是自己十分熟悉的马凉。「啊!我明白了。」荆天明想通此中关节,「原来菜翁马凉终于找到外孙女珂月了,所以会在此处。」
马凉在紫阳的引领下来到大厅,身上也穿着全新的衣袍裤子,奇的是,马凉手里紧紧抓着一个大布袋。荆天明愈看愈奇,真不知这几位老少联手,葫芦里卖什么膏药,瞧他们这幅架势,显然是刻意避开珂月行事。
「还不快点!」姜婆婆大喝一声,一拐杖不偏不倚地便打在马凉头上。马凉也不闪躲,硬生生挨了这一杖,口中还陪笑:「对,打得好!打得好!是我动作慢!我不好,我不好。」荆天明眼见姜婆婆的拐杖明明是落在马凉的右颈处,原本不能击中;刚才这一下,马凉分明是故意自己拿头去撞姜婆婆的拐杖。荆天明脑子里登时一团混乱,尚未来得及理出头绪,便听得姜婆婆骂道:「还知道晚啦!人呢?」
「人在这儿!人在这儿!」马凉连忙抖开布袋,里头又是滴溜溜地滚出一人,这人作得是书生打扮,一张国字脸上怒目圆睁,却是八卦门陆元鼎。
「陆元鼎!」荆天明的惊愕真可说是一次比一次更甚,「这下事情可闹得大了。姜婆婆行事蹊跷诡异,抓来雁儿也就算了,将陆元鼎也逮来的话,可就变成神都九宫与八卦门结下梁子,事情便非同小可了。」
荆天明眼见八卦门掌门陆元鼎亦被二老抓到此处,便想从躲藏处出来居中调解一下;没想到他才稍一挪动身子,便有两颗小石子「噗噗」两声落在了自己躲藏的房梁上。荆天明听声辨位,知道一块碎石来自姜婆婆手中,另一块则是马凉所发,「原来婆婆与菜翁早就知道我躲在这儿了。」
「这大白天的,怎么就有老鼠出没?不过既然是老鼠嘛,应该懂得避人,不要不长眼。」姜婆婆言道:「姓马的,你说是不是?」
「很是、很是。」马凉拼命点头,表示自己绝对听从姜婆婆的话,「莫说是老鼠,就算是老猫,芙……你叫它不动,那它也不敢动。」
「这两个老家伙是叫我别多管闲事。」荆天明明白了二老的意思,暂时又沉住了气,静观不动,「先看看他们捣什么鬼再说吧。」
姜婆婆眼看荆天明还算乖觉,咳了几声,便专心办起自己的事。「嗳!嗳!陆掌门毕竟身份不同,咱们怎能这么冷落人家,该死、该死。」姜婆婆说着,便上前来拉陆元鼎;陆元鼎哪肯听她的话,只是难敌姜婆婆的拐杖,拐杖在陆元鼎膝后轻轻一搭,陆元鼎便乖乖地跪下了。
姜婆婆见陆元鼎跪得笔直,笑道:「对嘛,这才像话了。」跟着转头「哎呦」一声怪叫,「这不是辛姑娘嘛!你怎么还躺在地上?」伸手解开了辛雁雁身上的矫金锁,却又顺势点住她的穴道,「对不住、对不住,这地上挺凉的吧?躺久了对身子可不好。」边说却边踢了辛雁雁两脚,叫她笔直地跪在陆元鼎身旁。
「好极了、好极了。」姜婆婆满意地点点头。紫阳、青夜两人一个一边,站在了辛雁雁与陆元鼎的身旁。眼看一切终于就绪,姜婆婆清清老嗓,大声说道:「今日特地请来了江湖上的老祖宗,马凉,马老前辈!老祖宗请上座。」
「啊?」马凉指着自己的鼻子一愣,言道:「我吗?」
姜婆婆道:「对,就是你,你不叫马凉吗?」
马凉其实根本还搞不清姜婆婆究竟想干什么,他不过是依命行事,按吩咐擒来八卦门掌门罢了,没想到接下来的戏码他居然还能继续插上一脚,当下笑逐颜开,点头如捣蒜:「对、对,我是叫马凉没错,既是如此,那我不客气地坐了。」说罢摸着长胡子,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了跪着的两人身前。
「很好、很好。哪,这位便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今举世……没人可比的武林高人,马凉,马老前辈,对你们这些江湖小辈而言,他就跟你们的祖宗没啥两样!今日有这位江湖上的老祖宗亲自来为两位小辈主持大事,姓陆的和姓辛的,真可说是祖上积德、面上有光……唉!大大的有面子!」姜婆婆其实肚里墨水有限得很,随口瞎扯,反正也没人敢拦她,马凉坐在一旁听着姜婆婆称赞自己,摸着一把胡子益发笑得合不拢嘴。
姜婆婆续道:「既然已有天地为凭,没人可比的武林高人马凉主证,陆元鼎和辛雁雁大可便在此结为夫妇……啊!不过眼下二位的身子有些不适,可能没办法自个儿弯腰低头,所以站在旁边的那两个就稍微帮忙一下,好!陆元鼎和辛雁雁两位小辈,向马祖宗躬身一拜之后,便算完婚!拜!」
「什么?」陆元鼎两眼瞪得老大。
「不……」辛雁雁也吓了一跳。
但姜婆婆这一个「拜」字出口,紫阳、青夜便用手硬生生地抓住辛雁雁、陆元鼎两人的脑袋瓜子,身不由己的两人只好向坐在前面的马凉拜了下去。
「再拜!」
「三拜!」姜婆婆接二连三地叫道,紫阳与青夜两人也毫不手软,让陆元鼎、辛雁雁连拜了三拜。「不……不要……」辛雁雁最后一次抬起头来时,已经是泪流满面:「这怎么可以?」
姜婆婆见辛雁雁如此委屈,心中也觉得这女娃儿有点可怜,暗想道,「小女娃子你就认了吧,婆婆跟你本无过节,只是为了我家珂月的幸福着想,不得不出此下策,谁要你跟我家珂月争抢那姓荆的小子哪。婆婆有挑过,算是对得起你了,可没随便让你嫁给个路上买鸡买鸭的小子。」
姜婆婆心中虽感抱歉,脸上却一副浑不在乎的样子,只是自顾自地喊着,「夫妻交拜!送入洞房!」姜婆婆喊得又急又快,夫妻交拜时险些让辛雁雁、陆元鼎两人的头撞在了一块儿,但眼见婚礼仪式已算完成,,姜婆婆便得意地笑了起来。
姜婆婆这一本戏文自搬自唱,只把屋上屋下的几位皆看得目瞪口呆,霎时间,诸般滋味各人各不相同;马凉、紫阳和青夜三人纯粹看好戏,乐得只差没拍手叫好;荆天明万没料到自己完全想差了,膛目结舌之余,陆元鼎与辛雁雁的婚礼已然结束,一时间反而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辛雁雁跪在地上瞪着姜婆婆,心中又羞又怒,双颊早已飞上一片桃红。她自小便只当陆元鼎是兄长,芳心又已给了荆天明,且别说这场婚事来得莫名其妙,即便是明媒正娶,她又怎肯和陆元鼎拜堂成亲?只苦于身不能动,只能用两眼瞪向马凉,真不敢相信这位先前有过一面之缘,既可亲又可敬的老前辈,居然会和别人一起来欺负自己。
陆元鼎却是又惊又喜。他今日一早发现辛雁雁失踪,急得犹如热锅蚂蚁,和几名八卦门弟子分散开来四下寻找,谁知忽然冒出个雄壮威武的怪老头,不出十招便已将他制服,武功之高着实令人匪夷所思。他本以为今日必然无幸,岂料事情峰回路转,竟得以和思慕已久的小师妹拜堂成亲。眼见得天地、长辈、夫妻三拜已过,陆元鼎心中怦怦跳,虽然觉得一切进行得过于儿戏,却又不免升起了兴奋期待。
「胡来……真是胡闹。」辛雁雁边流泪边说,「这种婚礼怎么能作数?不算的。」
「怎么个不算?」姜婆婆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天地、祖宗、夫妻三拜,一拜也没有漏。你们两个娃儿的父母都不在了,也用不着什么父母之命。要说媒人嘛,我就是现成的媒人。」
「不算的、不算的。」辛雁雁只是一直摇头道。
「婆婆我说算就算。」姜婆婆扭头问马凉道:「姓马的你说,这两个娃儿结婚之事算不算数?」「怎么不算?很算、很算。」「那紫阳、青夜你们说,这两个人是不是已成为夫妻啦?」「他们当然是夫妻啦。」「很好、很好。」姜婆婆对辛雁雁言道:「女娃子不用担心,这就跟着如意郎君到后头新房去吧。明天一早,我老婆子便到咸阳城四处嚷嚷,便说你与你家师哥结为连理,这风声只要传出去,算与不算也由不得你了。紫阳、青夜,把这夫妻两推到后头房间里去!」
「不要!不要!」辛雁雁听姜婆婆说要到咸阳去大声叫喊此事,急得放声大哭起来。她与珂月不同打小就注重礼仪名节,心想,若是真被姜婆婆到武林上这么一说,自己与荆天明从此便无缘了。只是她的武功差人太多,丝毫由不得自己作主,彷徨失措下,除了哭泣外,真是素手无策。
「师妹……雁儿。」陆元鼎见辛雁雁泪如雨下,好不可伶,言道:「师妹,我……雁儿,我……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待你的。」
辛雁雁不知道姜婆婆为何如此对待自己,本已万般委屈,此时听师哥陆元鼎竟然讲出这么一句话来,竟然把这儿戏般的婚姻当真,情急之下,哭得更大声了:「师哥,师哥怎么也讲这种话?这不算的……不算的……」
「雁儿。」陆元鼎见辛雁雁哭得慌,反而镇定下来,「雁儿你听我说,我对你,实是一片真心,天地为证,绝非因为此日之事,我才这么说,我陆元鼎时时刻刻只盼能娶辛雁雁为妻。雁儿,你如委身于我,师哥对天发誓决不相负,从此以后,决不对其他女子望上一眼。」陆元鼎情真意切,直视辛雁雁巧目,鼓起勇气问道:「雁儿,这些话我藏在心中许多年了,只盼望终有一日能对你言说。如今虽非出自我两人自愿,但师哥斗胆问上一句,雁儿,你可愿终身与我相守吗?」
「我……」辛雁雁心中一直将陆元鼎当作兄长看待,岂料他竟会在此尴尬时刻,当着外人向自己告白,一时也僵在远处。马凉行事虽然多有颠倒,却是一个有情人,此情此景,不禁暗自想到,「原来姓陆的小子喜欢这丫头,那我这个主婚人也不算白当了;只可惜看这丫头脸色,对他的心意可没感到多高兴,看来这呆小子要被甩了。」果然,辛雁雁挺直了背脊,颤声说道:「陆师哥,雁儿今日要辜负你的一番厚爱了,你原谅雁儿吧。」
「师妹……」
「师哥,我不能嫁给你。」辛雁雁声音虽然发颤,却斩钉截铁地说道。
「是吗?哈哈哈。」陆元鼎安静了半晌,忽然又道:「我明白了,师妹,倘若今日你我得以脱身,方才的事就……就当作没发生过吧。」语气甚是黯然。辛雁雁好生过意不去,想道自己这几句话即伤了师哥的感情,也伤了师哥的自尊,将心比心,辛雁雁不禁一阵难过,呐呐地道:「师哥,我……我……」
「你还是我师妹,我还是你的掌门师哥。」陆元鼎低声又道:「无论如何咱们都得谨尊师父遗命,大义为要。」
躲在房上的荆天明五味杂陈。姜婆婆强逼辛雁雁成婚时,他几乎就要跳下来阻止;陆元鼎告白时,他心中忐忑不安,唯恐辛雁雁会被人抢去;待到辛雁雁拒绝陆元鼎的求婚,他又替陆元鼎感到难过。荆天明望着辛雁雁的脸庞,一时间只觉得唇干舌燥,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绑住了似的,「原来……原来我这么喜欢雁儿。」当这个念头清楚地浮现在胸臆之间,荆天明只觉得头发胀、双脚发麻。
陆元鼎本不打算问的,却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雁儿,不,师妹,我……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愿嫁给我?可以给我个理由吗?」
「师哥,我……」辛雁雁坦承道:「我已有意中人了。」
「原来如此,不,果然如此。」陆元鼎透着苦涩,「你喜欢那个人,师哥也猜得到。只是雁儿,你……你无论如何……确定……」
「不……我不确定。」辛雁雁摇摇头,两眼又红了,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泪水,好像又要滴下来,「那人……」
「那人怎样?」姜婆婆不等辛雁雁说完,直接插话道:「实话告诉你,小姑娘,别再什么那人那人的,你不就是喜欢荆天明那小子嘛。告诉你吧,荆天明不会娶你的,你还是乖乖嫁给你掌门师哥吧,你掌门师哥多好,他答应你从此不对别的女人望上一眼哪!」姜婆婆把拐杖往地上一敲,厉声道:「这么好的男人你上哪儿找?还不快谢谢婆婆。」
「我……荆大哥他……」辛雁雁听姜婆婆说得这么白,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跳进去。陆元鼎听到荆天明的名字,脸色则变得苍白异常,言道:「既如此……这场婚姻作不得数。」陆元鼎万般无赖地吐出这几个字,「老太婆,你无须在逼我们,我八卦门……」
「你闭嘴!」姜婆婆吼道,又转头对辛雁雁说道:「你不信你的荆大哥不会娶你,对不对?你不相信老婆子的话,对不对?」辛雁雁虽感到害羞,却还是倔强地点头。「好!看不出你辛雁雁小女娃儿脾气这么硬。」姜婆婆不怒反喜,「有点对我的脾味了,索性老婆子今日便成全你。」辛雁雁原以为姜婆婆肯将这桩婚事作罢,正感高兴时,便听姜婆婆言道:「你不信老婆子,没关系,我这就叫你的荆大哥荆天明亲口告诉你,他不会娶你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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