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银华流泻千里,峰峦翠谷被均匀地覆上一层薄薄轻霜。
青山山脉巍峨挺拔,谷底溪涧蜿蜒,沿溪流辟出的狭长窄道便是贯穿峡谷的唯一路径。难得一拐弯处多出可容纳多人的石台,胤礽遂令大家暂且休息一个时辰。顺利的话,天明时分,他们就能赶到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
相对京城的喧嚣,山谷里的夜应是静谧的,然而胤礽的周围却别有一番热闹。红彤彤的篝火传来干枝爆裂的“噼啪”声,近处的草丛里虫鸣起伏,远处的山谷里野兽长生吼啸,一旁的溪流潺潺淙淙,身后蜷成一团打盹的侍卫们磨牙、鼾声交织不断,就连胤祉时不时也冒出一句模糊的梦呓。
此行的谷底狭道最宽处也就两匹马并行,最窄处还需下马牵行走上几步。穿行山谷并非易事,然确实是捷径,到达行宫足足能节约半天,甚至一天。
耀格前后方巡查一遍回来,暂时无异常。这地方,除了提防野兽,真不用担心别的,草寇、山匪之类的都无处落脚、安居。
篝火旁坐着的胤礽,目光延伸至远处的草丛,瞳仁中闪跃着星火。他与胤祉都是与侍卫们一模一样的天青色侍卫服,头戴红缨凉帽,就连马匹、马鞍、马镫等都是侍卫等级。
“殿下,”耀格回到篝火旁,拱手请示,称呼一出口,察觉自己的疏忽,赶紧改口,“二爷,您歇上一会儿,我守着就行。半个时辰后,有人轮班,您放心好了。”
胤礽招手让他坐下,拿过侍卫帽随意抚弄着上头的红缨,“耀格,我仿佛一口气睡了几十年才刚刚醒转,我好似好久都没见到皇阿玛了。”
山谷里本就凉意渗人,偏太子还发出这种感慨,倒叫耀格无来由打了个寒颤。耀格向来不信怪力乱神,可太子这几日偶尔冒出来的话就是给人一种玄乎其玄的感觉。
“皇上向来身体康健,没准儿都好得差不多了。想必程圆他们这会儿已经歇在古北口行宫了,您其实真不用这般着急赶路,今晚踏踏实实睡在行宫,后天也能到达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行宫。”
“古北口行宫?”胤礽曼声低语,“还是这里最让我踏实。比起人心叵测,这里的虫鸣声、兽啸声听起来舒心悦耳。”
耀格哑口无言,他觉得太子的思维已经行至千里之外,他真的是望尘莫及了。而胤礽也静默下来,能对耀格模棱两可地述说这些已是极限了。
他能说,他在古北口行宫私自接见所谓的喀尔喀使者?
他能说,他保证逐出噶尔丹,还给喀尔喀安乐之地,只要喀尔喀从此归属大清版图?
他能说,醉人的熏香,迷乱的暗夜,他身边莫名其妙躺着一名衣冠不整的女人?
不管存心而为还是遭受构陷,总之去往探病的路上,他的这些行为足以成为他人生的第一块黑斑,从此如影随形,任何利器都休想刮去。
夜风穿行山谷,火苗跳跃抖动,胤礽神思出窍,没有留意山谷中传来异动。身旁的耀格早已循声而去,须臾回返时,休息入梦的其他侍卫都已惊醒起身,护住胤礽与胤祉。
“二爷,大概有三匹马从草原方向过来,蹄声急促,您看?”
十四岁的胤祉坐起,揉揉眼,伸伸懒腰。耳中划过耀格的禀告,神智昏昏然,漫不经心,毫无畏怯,“咱们人多,又都是以一挡十的高手,区区三骑,不足为惧。”
胤礽轻笑,当即吩咐下去,“留耀格与我和三阿哥在明处,其余人等牵马隐身暗处,听信号伏击。”
胤祉跳起,瞬时清醒十分,“二哥,咱们这是要当诱饵吗?”
拍拍胤祉的肩,胤礽笑得自然和悦,“你可是以一挡十的巴图鲁,哪儿还用得着他们出手,二哥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侍卫们迅速隐去,声声马蹄已逼近清晰辨耳。耀格挺身而立,扶住腰间的佩刀,全神贯注倾听,随即低语道:“三匹马没错,不过有一匹马无人,应当是两个人。”
略微停顿,耀格有些疑虑,“好似又是三个人,不确定。”
胤礽始终坐于篝火旁,专注地拨了拨柴火,火焰愈发明亮。胤祉故作镇静往胤礽身旁挪了挪,警惕地放眼马蹄声方向。虽说目前情况自己一方占绝大优势,可毕竟深处荒山野岭,也并非平日里的前呼后拥,胤祉不曾有此经历,内心难免发颤。
不过是转眼间,三匹马说到就到。月光本就明如霜雪,篝火也正是旺如骄日,胤礽抬眸看去,三匹马就在前方戛然止步。
果然,一匹马空余马鞍,无人在上。另一匹马上伏倒一人,后背扎入三箭,是死是活尚不清楚。领头的马上倒是个活生生的蒙古汉子,一脸血污,似乎还缺了只耳朵。但见他一手握紧缰绳,一手扶住身前一长型布袋,耷拉一侧的袋口松散,两条乌黑的发辫垂落下来。
耀格与胤祉盯住这位蒙古汉子,双方视线胶着,互不相让。胤礽挨个打量完三匹马后,目光在布袋口停下。如果把布袋口拉一拉,应当就能看到发辫的主人。
“你们是什么人?打哪儿过来?峡谷出口是何地方?”明明身处劣势,蒙古汉子却是中气十足。
看清楚了对方的势单力薄,胤祉底气强硬起来。只可惜对方说的是蒙古语,打小养在满大臣家里的他没学过蒙语,回宫后教习布库的谙达说的也是满语。听不明白对方质问什么,胤祉只觉得有力没地方使。
耀格虽能听得懂蒙古语,可一旦开口就是磕磕绊绊,明明是敌弱我强的大好局面,竟也是一腔气势蔫了半截。
耀格与胤祉收回强势的目光,转向胤礽求助。当今皇上流利的蒙语学自孝庄太皇太后的近身侍女苏麻喇姑,而胤礽自小养在皇上身边,自然也是尽得皇上亲授。
胤礽站起身,掸落衣服上的轻尘,负手而立,“我们是什么人,你看不出?你们从巴林进入峡谷,口音却不是巴林的,有人在追你们?清军还是蒙古军?”
看向那位中箭的蒙古人,胤礽提醒道:“你的同伴怕是不行了,你不看看?”
蒙古汉子焦灼地扭头看去,喊了两声,那人一动不动没有反应。他刚想下马查看,立刻又警觉地拉紧缰绳,做出随时驾马逃走的准备。
眼前的蒙古汉子让胤礽起了怀疑,不想让他就此而去。布袋里的人分明是被强行绑来,不像是寻常牧民人家,看他们一路狼狈漫无目的的逃窜,就能猜测怕是惹了不该惹的人。
直接围上拿下这人不是问题,可万一穷途末路,来个玉石俱焚,布袋里的人只怕要遭受更大的罪。
胤礽示意耀格、胤祉站到自己身后,并一同退后几步,一边手势传递给耀格,一边置之事外的清淡语气说与那位蒙古汉子,“前方可通往冀北,还可过古北口进京,你随意。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各边,互不干涉。只是我劝你还是看看你的同伴,只怕已是阴阳两隔,要真是赶时间,道个别,自个儿快些走吧。”
赤目灼灼盯住胤礽三人片刻,蒙古汉子最终还是下了马。走到中箭的同伴旁,扶下同伴,探向鼻间,果真如胤礽所言,已是天人永隔。俯下头低吼声起,右手握拳紧绷,经脉崩裂。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耀格一声令下,隐在暗处最靠近蒙古汉子的三名侍卫现身腾跃,闪电般速度扑将过去。而耀格则凌力风行直奔马上的布袋,蒙古汉子被五花大绑的同时,布袋已被耀格扛回轻轻放下。
胤祉难耐好奇心,猛地拉下袋口,一张蒙尘沾污的尖巧小脸出现在视线中,不由惊呼起来,“是位蒙古小姑娘。”
听到了胤祉的呼声,胤礽却不曾回头看一眼,从方才见到那两条乌辫方始,他就知道是位姑娘。在胤礽的交代下,被绑的蒙古汉子特意被松出手肘以下部位,还叫人递给了他一个水袋,一些干粮。
蒙古汉子“咕嘟咕嘟”灌下一大口水,气不过却也无可奈何,“你们是皇长子的人,是不是?我早该知道,这荒山野岭怎么会有人碰巧就在这儿等着,你们本就一直在暗处监视我们,是也不是?说话算话,人给你们弄来了,一拨赛马的小姑娘里就属她模样最俊俏,骑术也是一马当先,当得起草原上的明珠。”
嘴里塞进一口干粮,他嘟囔着,“堂堂皇长子言而无信,还不是用完我们就灭口。也罢,我这吃饱喝足,你们就动手吧,反正我们一帮兄弟就剩我一人,活着也没意思了。”
蒙古汉子的话胤礽听得清清楚楚,心头的怒气因着“皇长子”三字翻来涌去,但还是压制住,姑且顺着对方的话应答:“我们可没有动过你们一人,唯今徒剩你一人,那是你们办事不力,何须怨尤。我没有接到杀人灭口的指令,现在还给你吃喝,何来言而无信之说?你有什么条件,回头我请示过后,也算给你个交代。”
“真不杀我?”蒙古汉子瞪大双目,来了精神,“我就一个想法,来日对战噶尔丹,让我上战场,誓死夺回我们的喀尔喀草原。”
胤礽淡然颔首,刚要开口再问,听得胤祉冒出欣喜的声音,“你醒啦,别担心,没事了,我救了你,”顿顿,又改了口,“是我们救了你。”
却道是胤祉往路旁的小溪里打湿了手帕,兴致盎然给小姑娘擦去脸上的灰垢,露出了白皙细腻的肌肤。眼见姑娘嘴唇脱水干裂,胤祉又赶紧往小嘴里喂了些清水。很快,姑娘的如蝶长睫轻微抖动,掀开一潭盈盈秋水,浮出一抹温润迷茫。
胤祉总算是找到了强烈的存在感,否则大家都各司其职,唯独他无一用处。如今小姑娘苏醒,胤祉的笑容里欢腾起英雄救美的激动。
胤礽仍旧没有回头,继续问向蒙古汉子:“你同伴身上的箭出自巴林部,你们是不是惹麻烦了?”
蒙古汉子不以为然,“我们喀尔喀的贵女可比不上这姑娘,皇长子还能不满意?谁家的姑娘我们顾不上知道,反正是时机正好把人掳走有所交代就是了。”
胤礽喟然踅身,步向已除去布袋屈膝坐到篝火旁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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