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胤礽暗哑的声音应允,耀格步履轻快入帐来到了胤礽跟前,忙不迭禀报。
“殿下,属下见到了修茂,他果真随乌尔衮来了大营。”
烛火灼灼辉辉,胤礽直愣愣盯着,许久都没有反应。直到耀格又重复了两遍,胤礽才幽幽问询:“修茂不是闲人吗?跑巴林做什么?这会子为何又出现在军营?”
耀格注意到灯火下的太子脸色晦暗,不免就以为太子和祖父一样,不喜他与正白旗走得太近,尤为修茂又是这样特殊的出生。
可说不出的缘由,耀格打从挑衅修茂又败在修茂手下后,那种不打不相识的好感与日递增。修茂对任何人都冷冷清清,但耀格就是莫名地喜欢往上贴,说上几句,过上几招,耀格就像是被发了糖一般甜滋滋的。
“殿下,”耀格眼里一副小鹿般无辜的神情,“您不了解修茂,人各有志嘛,他并非您想象的那种无所事事。在我看来,他义薄云天,很值得相交。”
胤礽瞥一眼耀格,“用不着在我跟前为他说好话,他是什么人,我不会看吗?”
胤礽至今也没在过往的记忆中翻出修茂的高风峻节,可自打重生后的这些日子,修茂就像是一道闪电亮晃晃地往胤礽跟前灼目刺眼。
“说正题,别跑歪了。”胤礽盘膝炕上,沉额闭目,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
耀格清清嗓子,把自己了解的情况向胤礽道出。
修茂的姐姐是石文炳的元妻,康熙十二年生长子庆徽、康熙十四年生二子庆德。令人叹惋的是,庆德犹如当年石文炳一样,不过半岁,额涅就病逝了,修茂也失去了自己唯一的血亲。丧妻后,石文炳并未续娶,也未纳妾,独守空房。
直到康熙十七年底,不知是何缘由,孝庄太皇太后一道懿旨,把和硕和顺公主的长女指给了石文炳为继妻。这在当时的京城贵胄圈中,引发一阵热议沸腾。
和顺公主是先帝顺治爷之兄承泽裕亲王硕塞第二女,出自嫡福晋。亲王与福晋相继去世后,顺治帝把侄女接入宫中,收为养女,并交与顺治帝最为宠爱的董鄂皇贵妃抚养。
顺治十七年,公主虚龄十三岁时封和硕公主,下嫁平南王尚可喜第七子尚之隆,后康熙皇帝加封公主为和硕和顺公主。成亲后,公主与额驸感情融洽,先后生育一子两女。
出生名门,容貌出众,且是待字香阁的黄花闺女,却嫁给年龄与和顺公主一般大的鳏夫石文炳,大家都说公主之女是屈就了。
婚后一年,年轻的娇妻为石文炳的子嗣又添了一对龙凤胎,三子庆征,以及难能可贵的长女嫤瑜,即青山峡谷胤礽一行救下的那位姑娘。
石文炳的母亲与下嫁巴林的姨母出嫁前本就姐妹情深,得知亲妹早早过世,姨母便十分关心石文炳。每次姨父来京请安,都受托给石文炳带来蒙古特产,或是姨母亲手为石文炳做的蒙古靴子、袍子之类的,惦念非常。
随着石文炳成家立业,姨母的关爱又转移到石文炳的孩子们身上。眼见石文炳长子庆徽到了十八岁尚未娶亲,遂主动在自己夫家范围内认真物色,看中了郡王鄂齐尔的女儿,积极从中牵线搭桥。郡王进京时,亲眼见过仪表堂堂的庆徽后,也就爽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由于石文炳外放福建任职,在京的妻子负责操办婚事所需,而前往巴林郡王府送聘礼、代表石文炳商议娶亲吉日就落到了庆徽亲舅舅修茂的头上。所以此次,修茂便是为外甥的婚事而来。
当然,让姨祖母盼望已久的嫤瑜也应邀一同前来。
听过这些,胤礽没有睁眼,但疑惑已在他心潮浪尖上翻腾。
石文炳有两任妻子,没错。太子妃嫤瑜与庆征是孪生兄妹,出自继妻,也没错。修茂只是嫤瑜称谓上的舅舅,并无血缘,也没错。虽不清楚是老郡主从中做媒,但庆徽的妻子是巴林郡王的女儿,这也没错。
可问题是,自出京来草原开始,自己的人生体验逐渐穿插新的故事,书写新的页章。前世的轨迹从择道进入青山峡谷开始转向,那么此生的终点是否就会截然不同?
耀格觉得修茂为外甥亲事来巴林很正常,可没想着解释完了抬头看向太子,却发现太子叠紧眉头,陷入迷惑,阴云密布。
不能再在太子跟前提修茂了,否则太子一声令下往后不许接近修茂,自己就苦闷了。
当下,耀格上两步靠近胤礽,俯过上半身,压低嗓音,“殿下,有件顶要紧的事情要向您禀报,大阿哥就在刚才私自去了准噶尔使团的营帐。”
胤礽倏地睁大双眼,“你说什么?当真?”
身为出征大军的副将,私下与敌方使团代表见面,事情一旦传开,无疑会在军中将士的心里掀起波澜,引起无端猜测,影响士气。
不管出于任何了不起的理由,胤禔都不该做出这般冒失的举动。
胤礽下炕,抓起外袍,边穿边着急问去,“他回营了吗?伯父那边可有察觉?一路过去使团的营帐,不可能避开所有视听,他是脑子被风灌懵了吗?明儿使团就要离开,转眼双方就是一场大战,他就那么急不可耐?那位领使一看就不是拿主意的人,值得他皇长子亲自跑去?他是提着刀过去打算逞能血洗使团?要不然,他就是闲情逸致梦游过去找人喝茶聊天谈风月?”
“殿下,殿下,您别急,我话还没说完呢。”耀格被胤礽噼里啪啦甩出的一堆问题拍得晕头转向,再不冒犯出言打断,没准也糊里糊涂跟着胤礽大半夜的往外冲了。
胤礽停下动作,耀格舒了口气,劝道:“殿下,大阿哥已经回营。此时夜深了,您就别去找他了。”
随即,耀格没再耽搁,赶紧着就描述了皇长子出营的事情。
实则胤禔并非直截了当出大营北口去往使团营帐,而是独自骑马从南口出营,还对守卫说自己睡不着就在南口附近溜两圈。后胤禔绕到东北方向,把马拴在一棵树上,自己则快速疾行去往北口外沿使团的营地。
胤禔在对方营帐停留的时间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并且也不是进入领使的主帐,而是一位年轻的来使把胤禔带入了最边上的寻常毡帐。
胤禔原路返回大营后,直接回了自己的营帐,没有见过营里的任何人。很快胤禔帐内的灯光熄灭,胤禔也再没出来,或许是就此歇息了。
“殿下,别的不说,就只身前往敌方使团的胆量,大阿哥还真有能耐。”耀格嘲讽的语调得出结论。
胤礽脱下穿了一半的外袍抛给耀格,“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说的是公开场合。私下里发生什么,谁又能说得清呢?”
坐回炕上,胤礽低头沉思。说胤禔提刀血洗使团,那还真是高抬他的血性了,再愚钝,他也该大致清楚此次会面的重点,不至于这般冲动。按说,也没有什么理由值得胤禔主动过去亲近对方。除非,对方给了他什么信息,以致他瞒着大家独自跑去确认。能把胤禔勾得心神动荡、毫无睡意,看来不简单。
抬眸对上耀格,胤礽蹙额,“是你派人盯紧大阿哥的?你怎么知道的一清二楚?”
“啊?”耀格愣住,却又不得不一字一句吐出,“是修茂,告诉我的。是和鲁,告诉他的。”
胤礽拢紧眉头,“和鲁是谁?”
和鲁不是别人,却是先绑走嫤瑜、后奉胤礽之命被收入乌尔衮旗下的那名喀尔喀乱匪。
鉴于胤礽交代过,要让和鲁出战,所以乌尔衮自是也把他带到了大营。乌尔衮带来的巴林右翼旗兵丁一水儿的蒙古大汉,和鲁那样的长相、身形站在其中,除了缺了一只耳,别的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和鲁也是随军来到大营后,才认出在青山峡谷放过自己一马的人竟然是大清的皇太子。若非如此,修茂早已把他生剐了。虽修茂曾严厉逼问和鲁劫掠自家外甥女的缘由,不想和鲁却守口如瓶。所以修茂随军而来时,和鲁的一举一动都在修茂的眼皮底下。
和鲁的目标有二:一是皇长子胤禔,既不能被认出,又要观察盯紧。二是准噶尔使团,虽不能贸然冲出去与厄鲁特人同归于尽,但至少双目灼灼啃咬对方,时时提醒自己,一定要为失去的亲人报仇。
当胤禔在夜里走出大营时,自然就避不开有心盯梢的和鲁。当和鲁怕暴露犹豫着要不要跟出大营时,隐身其后的修茂阻止了他。修茂神不知鬼不觉避开守卫,一路跟踪胤禔而去,又尾随胤禔而回。
这时,和鲁终于对修茂说出了劫掠的原委。那一声鹰啸便是修茂对耀格发出的信号,随后并告知了耀格胤禔的举动。
“修茂告诉你胤禔的举动,无异就是要让我知道,他什么意思?”胤礽眼底已经蹿出火苗。
耀格俯下头,话题又转回修茂身上,不敢与太子对视,“殿下您救下他外甥女,他是在还您的恩情,他从不欠人情。”
胤礽瞪大眼眸,锋焰燃动,“我救的不是他外甥女,我救的是······”
一着急,胤礽咬破舌尖,淡淡的血腥味漫步口腔,眼中的火焰瞬间熄灭。
等不到下文的耀格稍微抬眼,却见太子皱着眉,指尖捂住嘴唇,嘴里磨着什么。
主动退远几步,耀格小心说道:“殿下,您别着急,我也问过修茂来大营做什么,可他说与我无关。不过,您放心,我会看紧修茂的,殿下你的安危是我的重责大任,断不敢出半点差错。”
边后退边请太子早些休息,耀格不敢再停留,快速出了营帐。
吐出口里的血沫,胤礽仰躺炕上,放空眼神。
无效力朝廷之心、闲享祖宗庇荫的人,难不成是为了替外甥女报仇追到了大营?不可能,修茂此来肯定不是为此。
还有胤禔的怪异行为,同样思而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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