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里静得出奇,好似掉了根针都能清晰可闻。
隆科多抬头瞟一眼,见众人神色异常,便擅自膝行爬到锦盒旁。身子立起,快速掠过一眼锦盒里的情形。
确是鹿尾不假,钝圆的尾端露出,紫红色的外皮,光滑亮泽,绝对的上上品。问题是,这么好的鹿尾本该用油纸层层包裹,然后再套上绸袋,打结,密封得严严实实才是。
然而,也不知是何缘由,不过是几张油纸粗略地包上,就放入锦盒。不用想,这路上颠簸两下,油纸自然散开,里头的鹿尾不露面才怪。
“皇上,可否容臣瞧瞧姐姐送来的鹿尾,别不是同样的情形?”隆科多挤出一副担忧的神色。
皇帝点头默许,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住,倘若手中有一核桃,当即就能捏碎。
蓝缎锦盒里可就是另一番景象,隆科多接连除去两个绸袋,又剥离裹覆紧实的层层油纸,方见到一紫黑、粗短、平滑的鹿尾。单凭品相,较之明黄锦盒里的,尚有距离,将将算得中上。
隆科多松了一口气,不住地感叹:“幸好姐姐细心周到,裹得严实。否则再好的东西,也经不起长途颠簸。这么好的鹿尾,就这样胡乱一气塞进去,真是糟践,怪可惜的。”
“你闭嘴,少说两句!”佟国维低声喝住隆科多,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说你胖,你还就喘上了,也不瞧瞧这都什么情况。
皇帝眉关紧锁,腰身挺直如坚硬山石,眼中的肃烈能撼得人心忐忑难平。隆科多不敢再多嘴,弯下腰,俯下头。
“舅舅,拿上悫嫔的心意退下吧,这几日不用随在朕身边,留在帐中先将养几天。顶多再停留十日,咱就拔营回京,到时你再好生调养。”
话完,皇帝转身走出,胤祉急急忙忙跟上。
“汗阿玛,”皇帝越走越急,胤祉走动中的话音听着有些颤乱,“事有蹊跷。太子哥哥做事一向细致,他绝不会允许出现这样的事情。”
皇帝丝毫没有放缓自己的脚步,“朕耳清目明,看得一清二楚,用得着你为他辩解吗?回你的营帐去,别跟着朕,听到没有。”
胤祉不敢违令,只好站在原地,可嘴里还是忍不住请求父皇,“汗阿玛,请您相信二哥。”
回到御帐,桌案上给胤礽写的信被皇帝抓起,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方才表现得连刀枪都戳不动的坚硬,此刻虚软下来,皇帝靠向椅背,闭上双眼,黯然失落。
“皇上,臣是福全,可否进账一叙?”
得皇帝应允后,福全进来,手中抱着那个锦盒。
皇帝瞥见锦盒,把头扭向一旁,还特地用手掩目,加档防护。生怕多看两眼,自己就受不住似的。
“王兄,你可别为太子开脱。莫说朕不会吃,多看一眼朕都吃不消。”
也就是福全能见上皇帝这副莫可名状的置气样,不由无奈地笑了笑,“皇上,臣不是为太子说情的。这次,确是太子疏忽了。甭管什么理由,既是孝敬给您的东西,万不该这般草率。”
毕竟是自己的心头肉,自个儿怎么数落都觉得不够,可别人但凡说句不好,皇帝心里就膈应了。其实,福全也没说什么,皇帝却护上了。
“包裹鹿尾,何至于他亲自动手,准是底下那些子奴才犯懒糊弄了。”顿了顿,不乐意又咕嘟咕嘟冒起了泡,“可他好歹看上一眼,真就把东西扔给奴才们,自己甩手不管嘞?”
皇帝蓦地站起,主动过去从福全手里拿过锦盒放在案桌上。吩咐梁九功取来包装用的用具,皇帝打开锦盒,拿出鹿尾,亲自动手,一张张油纸层层包裹。裹紧包实后,又取来绸布包好,一阵绑缚后,再装入绸袋,袋口打结拴紧。
“王兄,”皇帝把包裹完毕的鹿尾放入锦盒,合上盒盖,“你是知道的,但凡从朕这边送往京城的东西,即便不沾朕的手,朕也是一旁亲眼看着打包,在朕这儿是什么样,去到京里就还是什么样。”
这一点,连福全都无话可说,皇帝有时候细致到令人汗毛倒竖,脊骨发凉。别人眼中一笑置之的微不足道,皇帝如果要较真,转眼间就能掀起狂风骤雨。他若不当真,即便血雨腥风,他也能眼皮都不动一下,周遭的气流平静无波。
福全退后两步,刻意留出距离,略微躬身,“皇上,您别着急,太子的品性,还能有谁比您更清楚。聪察轩昂的人,您只要稍微提醒他,他很快就会明白的。太子唯是与您一心,我大清这艘龙船方可踏波逐浪,四平八稳。”
皇帝沉默不语,须臾后,叫进梁九功,吩咐他立刻把锦盒封装送回京城交给太子,同时把他的口谕一字不落带给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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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礽收到皇帝包裹严实的鹿尾时,已是腊月。而此时,皇帝已经在回京的路上。
“下次再送物件,皇太子需亲自查验。鹿尾包裹得不胜糟糕之至,四散开来,无半点可看之处。朕这里送出的一应物件,皆如朕所包裹之鹿尾,结结实实,莫要因为事小就慢待,慎小谨微,切记!”
传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日营帐里额楚清点物资时也在场的御膳房太监花喇。得了梁九功的明令与暗示,花喇不仅一句不差地传达了皇帝的口谕,还把当时发现鹿尾散乱的情形和盘托出。
梁九功一直以皇帝的忠奴自居,虽然一度和索额图打得火热,但这两年收敛得紧。索额图相与的实惠拒两回收一次,有些事情可行还是不可行,梁九功顶多也就一个眼神,三言两语,余下的,自个儿琢磨去,只能帮到这儿。
这回,花喇这一通多出来的描述,梁九功算是越界了。不过,可不是梁九功一时大意,若非踅摸着皇帝就有这个意思,他也不会多事。当然,这也是有风险的,毕竟皇帝没有亲口授意,回头翻脸不认人,那就只能自认倒霉,该怎么受就怎么受。
而像花喇这样行走御膳房的奴才,当遇上精明的索额图,再有丰厚的赏银眼前乱晃,很容易就倒戈了。谁让平庸如花喇这样的都能看出,虽是太子行事不妥,惹恼了皇帝,可皇帝显然没把太子如何,相反更加庇护疼爱。
正当知情人等以为太子深受帝宠,即便办事马虎,事情也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时,胤礽却在毓庆宫架起刑凳,来了一场自我批评的惩罚展示。
既是孝敬父皇的物件出了差错,那就与国家政务无关,先把范围圈在皇族宗室范围内,按家法惩治。
康亲王杰书是宗人府宗令,又是议政王大臣会议的主持,胤礽请他居中而坐,然后左右依次下来是恭亲王常宁、简亲王雅布、纯亲王富尔祜伦、信郡王鄂札、安郡王玛尔浑等在京参与政务的王公宗室。部分重臣也受邀旁听,胤礽自己的弟弟们,除去小十五与小十六,从老四胤禛到十四胤祯共八位弟弟,一个个皆列行一旁,亲眼见证。
若不是胤礽提前三令五申,索额图早就跳出来阻止了。他是百思不得其解呀,送去的鹿尾就算胤礽失职,折了皇帝的脸面,可皇帝都隐忍作罢了,太子你何必还要自虐当众告罪呢?
这娇贵的身体,受点伤都会让索额图上蹿下跳,更何况自请二十杖。指定了要皮开肉绽,这是何苦啊!活到这把年纪,索额图真是怎么擦亮双眼都看不透了。
这一天,天空阴翳,云幕低垂,毓庆宫惇本殿前的月台上,着一身象牙白单袍的胤礽俯卧刑凳,四肢固定,只等康亲王一声令下开始行刑。
寒冷封冻在场每个人的呼吸,冰凉穿透裘袍直戳骨肉。
玛尔浑的母亲是索额图的妹妹,仁孝皇后的姑姑,实在是坐不住了,起身走到康亲王跟前,小声语道:“王叔,虽说是太子自行请罪,可您也别由着他任性,打下去万一有个闪失,皇上回来也没法交代。”
早就被索额图凄苦的目光盯得全身上下不自在的常宁也凑到康亲王前,“太子本是一片孝心,结果这事办得,看把太子吓得非要领罪受罚才能心安。皇上自个儿都没当回事儿,康亲王,您看,要不面壁思过得了?”
康亲王左右各睖去一眼,低声训道:“必须杖,是太子就可以怠慢对皇上的敬孝?”
常宁一听就嘀咕上了,“这都哪儿跟哪儿,您明知道这件事太子也是有苦难诉嘛!”
“那就把苦咽下去,敞亮地面对自己的疏忽。乾清宫正大光明牌匾下坐着的应该是心胸博大、知错改错的贤明君主,而不是畏畏缩缩、逃事避祸的庸人。”
康亲王正气凛然响亮地说出这番话后,下达命令给站立胤礽左后的行刑侍卫。两位侍卫听命举起杖棍,可就是迟迟下不去手。康亲王严厉斥责后,侍卫手中的杖棍落下,却又极为勉强。
康亲王大怒,问向在座王亲宗室,可有谁主动充当行刑者。谁知一个个垂下脑袋,不敢正视康亲王的目光,正当康亲王准备出去亲自执杖时,富尔祜伦站起,拦住了康亲王。
脱去厚重的皮裘,富尔祜伦举起杖棍,吸了吸鼻子,嘴角噙着他惯有的坏笑。
“太子哥哥,得罪了。咱事先说好,这可是您自找的,不许事后打击报复。”
胤礽压低嗓音,“别废话,只管杖下,我就是自找的。”
富尔祜伦当下就毫不犹豫照着胤礽鼓翘的圆臀重重拍了下去,胤礽拧紧眉尖,生生受下,同时还不忘说道:“谢了,富尔祜伦,你的好我记在心上。”
富尔祜伦笑意悠然,手里的杖棍可是一点不含糊,每一杖都让胤礽疼得咬紧牙关,冷汗直冒,也让四周的人看得胆战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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