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宗室子弟的基础教育在景山开办后,针对封爵的王公进修学院也在咸安宫正式启动。
咸安宫,前世囚禁了胤礽十来年的宫院,一度成为胤礽痛不欲生的深渊。这回,被彻底改头换面,成了王公贝勒们回炉深造的大熔炉。
如福全、常宁、雅布、鄂札等这一辈的王公贝勒进到咸安宫,可不是规规矩矩坐下来听翰林院的学士们讲之乎者也。这一波跟随皇帝成长、从政从军多年的王公们,行为做派早已定性,他们是王公贵族的代表,就连皇帝也要顾念三分。
他们的到来,是被胤礽请来的,就他们参与的战事、政务开展各种讨论会,讲述他们的经验、得失。他们身上秉承了祖辈的闪光点,但也有跟不上时代的偏执,胤礽身为未来的领导者,他有责任总结并延续优良的传统,同时摒除不符合发展的劣根。
而与胤礽年纪相差无几的新一代王公贝勒,如富尔祜伦、椿泰等人,才是进修学院需要着重抓紧的学员,因为日后胤礽称帝,这一批王公贝勒必定是他的朝中重臣。大家志同道合,对胤礽来说,无异于如虎添翼。但要是看待问题的理念南辕北辙,胤礽也好趁此提前摸底,哪些值得深交,哪些泛泛而处即可。
富尔祜伦等人进咸安宫,须端坐学堂,听满汉学士引经据典论述“匡扶社稷之责”、“爱民护民之使命”、“兴利除害之职”、“为臣之道”等等。甚至还会有传教士讲解西方科学,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并非唯有中华这一片泱泱国土。
这一日,新老一辈王公贝勒齐聚一堂,受邀前来授课的是内阁学士并吏部侍郎王掞。王掞曾经在皇子书房给皇子们教授过几年的课业,如今被胤礽请来,给大家上一课“厚德载物、雅量容人”。
地之秽者多生物,水至清者常无鱼。故君子当存含垢纳污之量,不可持好洁独行之操。
寓意阐明,大家各抒己见,常宁直来直往点名胤礽,“太子,这个很适合你。朝堂上的臣子本就形形色色,身为帝王,就要有清浊并容的雅量和气度,善于同各种人打交道。至于本王自个儿,还是喜欢臭气相投玩在一起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嘛!”
常宁的话一出,不作多想的人都附和这个说法,但心思多的人就只是赔笑不言声。福全的位置与常宁有些距离,抬抬手,止住大家的笑声,面向常宁不缓不急地说了一句,“王弟请慎言,太子殿下是臣子。”
常宁拍一下脑袋,随即冲着在座各位,眦目发作,“本王一根肠子通到底,不会拐弯,但问心无愧。谁别回头跑皇上跟前说三道四,颠倒是非,我铁定抽他。”
王掞这样文质彬彬的儒者站到大多重武轻文的王公面前讲学,就是书写一脸的尴尬。
胤礽倒是早已习惯穿插在儒雅与粗犷的交流中,汉人悠远流长的学问,满人简单奔放的习性,在他身上,相融相并。
“老九、老十,有事就进来说,在那儿探头探脑做什么?”
常宁因为被福全那么一提醒,心里有些不乐意,作甚非得那般如履薄冰。再者说,自己本就没那个意思,谁还能忘了他那个皇帝哥哥的存在。思想一开小差,眼神溜向门窗,正好见到窗户外往里偷觑的胤禟、胤俄。
课业结束,胤禟、胤俄相约跑来咸安宫,有事找太子哥哥。站在窗外,听得里头伯父、王叔以及堂兄们你一言我一句,二人没敢打扰,就在窗户旁听热闹。
被王叔叫进屋里,胤禟、胤俄倒也没觉着不好意思,给大家打招呼后,兄弟俩站到胤礽身侧。无视胤禛飞过来的眼刀子,胤禟直截了当向胤礽请求。
“太子哥哥,我最近迷上了俄文,还有拉丁语,您能不能让张诚单独给我授课,我特别想学,觉得很有意思。”
此次皇帝南巡,封爵的兄弟几个,唯独留下胤禛,所以胤礽便让胤禛盯着书房,别让弟弟们懈怠功课。
没等胤礽开口,胤禛靠过来,小声斥责胤禟、胤俄,“胡闹,这是什么场合,跑来说这些没用的。”
张诚与白晋自留宫为皇帝讲授算术、天文学多年,基本已能用满汉语授课。并且,张诚还曾经被皇帝委任中俄尼布楚边界谈判的翻译。这些日子,胤礽安排张诚上书房给皇子们讲习算术,张诚提到了自己参与《尼布楚条约》签约的经过。
《尼布楚条约》的内容以满、俄、拉丁文三种文字签订,胤禟不由对俄文与拉丁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便要张诚教他细学这两种语言。不想,张诚不敢擅做主张,私自教授。
宜妃养孩子,比较随性,愿意儿子们凭自己的爱好敞开发展,所以胤禟、胤禌都属于追求自我兴趣的个性。而胤禛自小养在孝懿皇后身边,孝懿皇后培养胤禛的方式,就是比着皇帝看齐。渐渐地,胤禛学习的对象就是父皇,衡量事物的准则往往也是凭着父皇的喜好。父皇生气了,那就说明这件事不能做。父皇表扬的,这件事理所当然。
皇帝学习算术与天文是有偏向性的,他能理解的,他就愿意学。科学的范围广泛,但皇帝无法领悟的,就弃之不理。虽然张诚等人极力想推广西方的科学知识,但往往都被皇帝压制下来。
凡是父皇要求的,胤禛学的很认真,但超出范围,胤禛就会断然规避,不越雷池一步。当胤禟向胤禛表达自己的想法时,当即就遭到胤禛的拒绝,并指责他不务正业。越是这样,胤禟对学外语的热情就越发高涨,遂索性跑到咸安宫,找太子哥哥做主。
“多大的事儿,瞧把四贝勒急的。九阿哥想学就学呗,技多不压身,张诚不是法兰西人吗,顺带着把法语也学了。”常宁还是大大咧咧的态度,“不过太子,咱可说好了,谁愿意学谁学,本王满蒙汉三语足够,千万别要求所有的王公贝勒学外语。我这把年纪,脑瓜子不灵活了,恕不奉陪。”
椿泰想起过世的父王杰书,因为金鸡纳霜救了哥哥巴尔图,思想发生转变,放下固执,不再一味抵制外来的事物,便也就事论事起来,“沙俄不像是安分守己的,往后止不住边界还有摩擦,两国打交道的机会还多的是。与沙俄签订《尼布楚条约》,张诚等人是出了不少力,但这也反映出我们在这方面有欠缺。说难听的,张诚毕竟是外国人,他不见得深悉我们的国情,翻译起来恐怕也会有出入。若是九阿哥学好了,身为皇子,完全可以代表朝廷直接与对方交涉,清楚地表达我方的要求。”
椿泰一席话,恰如其分,大多数人都颔首称是。福全也觉得有道理,但没表态,看向胤礽。
胤礽让王掞继续与大家讲学,不要中断讨论,自己则把两位弟弟带出。胤禛略微迟疑,也跟了出来。既然太子哥哥命自己监管弟弟们,老九、老十就不该绕过自己跑来找太子哥哥。生怕弟弟们在太子哥哥面前说自己的不是,胤禛觉得自己没做错,便要出来盯紧弟弟。
余光扫到胤禛跟出,胤礽没有阻止。把弟弟们带到咸安宫门前,胤礽郑重其事说与胤禟。
“九弟,我可以安排张诚单独教授你外语,但在这之前,你可要想好能否做到我的两点要求。第一,持之以恒,不要半途而废,要学就学好,听说读写,都要掌握。第二,既然出生皇家,享受优渥,你也要担起皇子的责任,该是效力尽职的时候,义不容辞,虔心竭力。”
胤禟满口答应,就知道太子哥哥是通情达理的。可欢欣鼓舞过后,不免又有些紧张。虽说是始于兴趣,可无形中接下来自己的学习已被赋予使命,就如同学子们学有所成后,总该是要回报社稷的。
“十弟,你呢,也和你九哥一道学外语吗?”胤礽自然而然问向胤俄。
这兄弟俩,年纪相差不过两月,不出自同一个生母,感情却胜似同胞兄弟。尤为是温僖贵妃过世后,胤俄黏胤禟,就跟穿了同一条裤子似的,形影不离。
摸摸脑袋,胤俄白净的面皮泛出红晕,有些难为情,“太子哥哥,就每日书房里的功课,我都应付不过来,没少挨汗阿玛的训。如常宁王叔所说,我学好满蒙汉三语就够了。往后九哥学外语,我就在书房外等着,我不打扰他,待他学完,我再与他一道玩儿去。”
胤礽没有对胤俄多提要求,只说哪天他若是有了兴致,想学什么,不妨直言,胤礽会给他安排的。
胤俄愣了愣,随即直白地说出来,“太子哥哥,我知道有人说我徒有其表,是个草包。时间长了,我也觉着自己没什么长进,也就这样混一天过一天了。您倒是看得起我,可我脑子里一团浆糊,也寻不出个有出息的爱好来。”
严格说来,就母家背景与出生来说,胤俄仅次于胤礽。只不过皇帝刻意打压胤俄的亲舅舅,转向提拔疏离胤俄的阿灵阿,导致胤俄的身后失去钮祜禄家族的支持。
皇帝嘴上责骂胤俄不成器,但又自相矛盾地乐见胤俄的混沌。毕竟,皇帝好不容易肢解去四大辅政大臣中的三个家族,剩下的赫舍里家族哪怕有胤礽,皇帝迟早也要拆散。如此情况下,皇帝如何再容得胤俄出息,凝聚起钮祜禄家族,拉拔壮大。
胤礽给胤俄把领襟处松开一半的纽扣扣好,和风夷畅,“有的人要经历些是非,才会明确自己想要的。我看十弟属于大器晚成,不急,慢慢来。”
“真的?太子哥哥真是这般看待我?”胤俄的眼中闪过光亮,难以置信,但又充满期待。
胤礽一面肯定地点点头,一面亲自把两位弟弟送出咸安宫。
“九哥,你听到了吗?太子哥哥是在夸我吧?我觉得太子哥哥越来越可爱了。”走不上两步,胤俄勾搭上胤禟的肩膀,兄弟俩又亲密地凑在了一起。
胤禟响亮地冒出一句俄语“是的”,哈哈大笑后,也搂上胤俄的肩,压低嗓音,“我家十一弟就不多说了,早把太子哥哥当亲哥哥了。就连我母妃都说,有事多与太子哥哥商量准没错,你瞧瞧,我这不一开口,心愿就达成了?”
送走九弟、十弟,胤礽回身,就见胤禛脸色沉郁等着自己。
“太子哥哥,您为何要答应九弟?我觉得汗阿玛不会同意的。没准哪天,汗阿玛觉着这些传教士没用了,就会通通遣走。如今大清国广袤无垠,咱的精力全都投到治国理政上尚且不够,何必再花费时间学习那些外国的语言文字,没什么用处。”
“哦?你是这样考虑的?治-国-理-政?”胤礽唇角勾起一抹玩味,“四弟,你我皆为臣下,我记得,前几日才讲过为臣之道。不在其位,就不谋其政,可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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