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站立景山高处,眺望紫禁宫阙。夕阳西下,天边滚动流火,霞辉斜映,沐浴在霞光中的大小宫阁犹如披上霞帔,绮靡华丽。
又是一年春来到,亭台楼阁依旧,红霞满天依旧,只是人去楼空。
直到如今,皇帝还是不懂,也不想懂,不就是自己活出第二春,破格提升和嫔吗?结果,接二连三的,佟贵妃下毒手,和嫔侥幸逃脱,敏妃与大福晋无故丧命,就连惠妃都史无前例地梦游起来,跑到御花园,不慎落水身亡。
以皇帝对惠妃的了解,皇帝认为十有*是惠妃自己跳下去的。惠妃协理后宫多年,她的能干皇帝是肯定的。不过好端端的跑去自寻短见,那就应该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进一步追查,回过头,想起佟贵妃,怨气减少许多。虽然没允许贵妃回宫,但好歹,日常供给得到改善。再面对佟国维时,皇帝的脸色也不再那么冷冰冰。
后宫需要人肩挑事务,太后推荐了承妃。皇帝不置可否,他正等着看惠妃死后,是谁渔翁得利呢?若是承妃顺应站出来接过,她赫舍里氏的身份如何不让皇帝满腹狐疑?
真是不巧,承妃大病一场,身弱体虚,担不起这份差事,于是落到宜妃身上,后宫的纷争就此告一段落。
惠妃死前对承妃说的话,确是事实,皇帝并未因为索额图退下,就掉以轻心。有的人闲居养老,不问政务,皇帝就不会在意。有的人即便躲到天涯海角,无声无息,皇帝也还是提心吊胆。
而索额图,就属于后者。更何况,索额图本就不是个消停的,即便不过问朝政,他也有的是玩头。
索额图府上一场寻常家宴,邀来安郡王马尔浑、固山贝子袁端兄弟俩,还有裕亲王福全,刑部尚书王士祯,当然胤礽也在其中,索额图之子格尔芬作陪在侧。
这一群人,有东宫太子,有王公重臣,聚在一起,不为把酒言欢,也不议论国政,而是鉴赏前明书画大师董其昌所写的长卷《东方先生画赞碑》。
此卷为董其昌中年时期所书,落笔精妙绝伦,笔法苍劲健朗,为其典型的代表之作。
受索额图影响,格尔芬与当代不少书画大师都有来往,收集了不少古今书画名品,这卷董其昌的手迹就是他弄回来的。
马尔浑兄弟俩对书画的喜爱,缘于其父安亲王岳乐。岳乐本就是大清入关后最先融入汉文化的新潮代表,也就因此,与先帝顺治爷趣味相投,志同道合,极受先帝重视。是故,马尔浑与袁端的诗文书画不仅在满清贵胄里有名,就连汉文人的圈子里也经常出现他们的身影,拿得出手受大加赞誉的作品也不少。
有先帝那样苦于专研汉文化的父皇,福全身为长子,也追随父皇的脚步学习书画,并擅长山水画。
王士祯,出身顺治朝进士,其诗文画作被广泛称道,为当时文坛公认的盟主。由此,皇室成员中但凡喜好汉文化的王公以及满清贵胄都喜欢与王士祯交好,探讨书画技巧,提升书画鉴赏力。
原本是一群爱好相同的人聚在一起对着董其昌的手迹赏析、对临,可在皇帝看来,他们的身份、官职太过显赫,这种聚会,带着浓浓的拉帮结伙,玩权弄势。
可偏偏这其中还有一个福全,真叫皇帝脑壳发胀。如果少了福全,皇帝肯定要把这一群人叫来,狠批一顿都算是轻的。尤其是索额图,连京城都别想呆下去。
程圆随乔守木上到山顶的亭子前,他知道皇帝想要问什么。昨儿个太子去索额图府上赴宴,带回了董其昌的手迹,程圆陪着一道去的。
“太子现在做什么呢?朕听说他下午就从宗学离开回了撷芳殿。不会是得了董其昌的手迹,连宗学的事务也不管了么?”
一听皇帝的感叹,程圆是真不知如何表达才能不让皇帝多想。渐渐地,程圆已经厌烦了这种禀报太子动向的行为。因为就算实话实说,皇帝还是会琢磨出别的意味。
“回皇上,奴才候在外头,没有进书房。倒是听得葛嬷嬷说,殿下在对临董其昌的书卷,皇长孙伏于书案一边写写画画,小皇孙在毯子上爬来爬去,太子妃一面磨着墨,一面留意小皇孙。”
程圆虽没有入屋,但听葛嬷嬷笑眯眯地描述时,已然感受到屋里温馨的天伦之乐。这会子,向皇帝回话,程圆也是一脸动容。
“哼,玩物丧志!”
听到皇帝的总结,程圆俯下身子,抿紧双唇。哎,就知道会是这样,如今皇上的夸奖都给皇长孙了,对太子,明显多了挑剔。
晚膳后,皇帝召来和嫔侍候,还抱来三个月大的小公主。搂着水灵灵的和嫔,逗着粉嫩嫩的小女儿,屋外再浓郁的春光也比不过皇帝的满面□□。
“皇上,您喜欢咱的女儿吗?”俏丽的和嫔依偎着皇帝,年轻就是本钱,撒娇的语调就算逾越,皇帝也是十分包容。
对于后宫妃嫔来说,生育皇子是根本。和嫔生下女儿,自是心存遗憾。
皇帝的脸贴上小公主的脸蛋,蹭了蹭,“朕现在就喜欢女儿,好好照顾女儿,倘使朕的宝贝女儿有个不好,朕可就不理你了。”
原先五福晋劝慰和嫔,小公主的到来是她的福气,当时她还不信。五福晋没有点明,若是她生育了皇子,必然招致更多防不胜防的陷害。甚至于,天长日久,随着家族势力变强,连皇帝都会冷淡她,转向背景低微的其她妃妾。
乔守木进来禀报,太子带上皇长孙在外求见,皇帝愣了愣。让和嫔母女在东暖阁候着,皇帝抖擞去与和嫔的腻歪情调,负手身后,一脸肃容朝西暖阁走去。
然而,皇帝的严肃在见到弘昰后,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崩了。
“皇祖父,我画了幅画,您给我评评,阿玛他看不懂。”话说着,弘昰迫不及待在皇帝的御案上铺开自己的画作。
瞧他踮着脚奋力忙碌的样子,皇帝把他抱在椅子上,一旁抬起手虚空护着他,同时听他摇头晃脑背诵阿玛教他念的诗: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绦镟光堪擿,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这是杜甫的诗作《画鹰》,对于纸上苍鹰的锐利、威猛描写得活灵活现,字里行间迸发出朝气昂扬、奋勇搏击的激情。
原本平日里胤礽闲暇时,只是教弘昰念念满汉语的《笠翁对韵》,这两天教儿子念这首诗却是事出有因。
修茂赴任盛京将军后,又有耀格一旁相助,两人把被发配苦寒之地服役的戴梓安排进入官学,为入学的八旗幼童教授汉文。曾经在南书房给皇帝讲学的戴梓,进官学显然是大材小用。不过,以他的戴罪之身,能得到这样的庇护,已是来之不易。
白日里戴梓正常教学,晚上便是按照修茂的指示,就目前清军装备的火炮以及鸟枪进行改良。
盛京作为大清入关前的都城,曾经的皇家故苑、先祖皇陵,都留有重军守护、维缮,这是修茂的主要职能。而众多开国元勋家族的老宅与祖墓也在盛京,部分农庄、田产皆在盛京范围内。其中也包括康熙初年的四大辅政大臣,以及石文炳的家族。
修茂与耀格回去,恰如鱼儿得水、猛虎回林。当初受鳌拜牵连的臣僚大多被发配盛京周边,如今修茂回来,重整纳喇家族不说,就连鳌拜那边的人也围拢过来,依附新主。
因此,戴梓虽是皇帝下旨发配的罪臣,可如今的盛京暗地里,是修茂说了算。掩藏戴梓的行踪,不是问题。
半年前,胤礽就拿到了戴梓的改良方案,随即景山造办处马上进入生产状态。如今,新火器出炉,火器营需要来一次大型演练。只是,气氛不对,父皇的心情不好拿捏。
是以,胤礽胸怀满腔热情,想起这首诗时生出一种被压抑却渴望迸发的情致。无处发泄,他只得一字一句教给弘昰,在耐心的讲解中,他平复下心潮澎湃。当然,平复的过程,完全归功于儿子不走寻常路的出格思维。
虽胤礽把杜甫的激情讲解得清清楚楚,但弘昰在纸上的表达却让胤礽哭笑不得。弘昰已经会正确握笔,只不过胤礽想着他还小,并未教他习字,只是任他随心所欲画画。
听过大孙子背诗,皇帝严格按照诗中描述的场景对号入座,结果,压根儿不是一回事。
皇帝指着画上唯一的飞禽,诧异地看着孙子,说好的石头上站着一只威风凛凛的苍鹰呢?这只孱弱的小鸡是怎么回事?而且苍鹰要捕杀的狡兔无踪可循,倒是平白冒出一座大房子。还是满地的类似豆子的点点,又是个什么意思?
“皇祖父,你看,”弘昰清澈的眼神里,闪动纯真的自信,“我给小兔子盖了一间大屋子,让它躲起来。雄鹰太厉害了,我把它变成小鹰,我要训练它吃豆豆就可以,不要再吃小兔子了。”
皇帝同情地看着胤礽,你们父子俩平时聊天,一定是牛头不对马嘴的情形。
若是胤礽小时候敢这样曲解杜甫的诗句,他一定罚胤礽写一百遍,并且照本宣科画出原先的意境。但也正是必须服从自己的严厉方式,胤礽身上只有出色的学习表现,却没有弘昰这种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
皇帝对待皇子们都是一致的要求,完全以自己的评断来主导儿子们的兴趣。朕需要你们文武双全,懂政治、熟军务,你们就不能朝别的方向去。
看着那只不忍直视的“苍鹰”,皇帝陷入沉思,突然双眼一瞪,生出一种奇特的想法。如果按原诗解读,曾经的八旗军犹如那只苍鹰,所向无敌,没有猎物能逃过它的利爪。如果按弘昰的图画来解读,现在是和平时期,八旗军不需要再如苍鹰那般专门擒获猎物,反而该与民共处,改性自立。
大有一种如何对八旗军改制的模糊提示?
皇帝看了看胤礽,再瞄了瞄弘昰的画,显然,胤礽在教育弘昰方面,有了不同于自己的方式。虽然不尽认可,但这一刻,皇帝真心喜欢弘昰的出格。
慈爱地摸摸孙子的后脑勺,皇帝不吝夸奖,“画得好,你阿玛太死板,难怪他不懂。往后就这样画,心里怎么想就怎么画,皇祖父能明白,皇祖父支持你。”
收获了孙子的拥抱,皇帝很开心。但胤礽呈上的礼物,才是让皇帝激动地恨不得手舞足蹈。
胤礽父子离开后,魏珠奉命把董其昌的《东方先生画赞碑》摊开挂起,皇帝逐字逐句念着,手里也情不自禁比划着,沉醉于字体点拨出的云鹤啸天、飞鸿戏海的意境中,久久不能自拔。
事实上,皇帝的书法老师沈荃非常崇拜董其昌的书法,所以皇帝也在沈荃的引领下,专习董其昌的字体,并以临仿董其昌的字为乐。
听说胤礽等人在索额图府上谈董其昌的字画,其实皇帝更多的情绪是心痒痒到快要发疯。好你个索额图,明知朕对董其昌书法的喜爱,你居然不先送进宫来,反而自己邀约王公重臣关起门来欣赏。你不是借机拉权弄政,你是什么?
不过,这会子胤礽亲自呈上,送与父皇,皇帝已经沉沦其中,除了感叹孙子可爱外,又多出还是我的儿子好啊,太能体会老子的心情了。
这一沉沦,皇帝早把东暖阁里的和嫔母女抛之九霄云外。小公主已经在和嫔怀里甜甜入睡,和嫔却是坐立不安,不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见魏珠进来,和嫔抹下手里的金镯子塞到魏珠手里,请魏珠帮忙通个气。
和嫔眼下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再者收了好处,魏珠自是愿意帮忙问一嘴。这边厢的西暖阁里,乔守木已经给磨上墨,皇帝盯着字体一边琢磨,一边白纸落墨,别提有多欢喜了。
魏珠见状,鼓足勇气提醒了句,和嫔还等着呢!皇帝想都没想,立刻吩咐魏珠把母女俩送回去,并且今晚不见任何人,一律挡走。
魏珠退下,乔守木手腕酸疼,可没敢停下,倒是心里忍不住一声叹嗟:下晚在景山时,皇上听说太子对临这幅书卷,还斥责太子“玩物丧志”。这会子,瞧瞧皇上的痴迷样,算业精于勤吗?
***
提前定好了的,皇帝立夏后就要巡幸塞外,这回点上胤禔、胤祉、胤禛、胤禩、胤祥、胤祯、胤禑、胤禄一同随去。
临行前几天,胤礽向父皇递上一本折子,希望建立大清皇家科学馆。
这也是胤礽多番听取白晋等人细数法国皇家科学院的各种工作后,再结合明末徐光启翻译的诸多数学、天文、历法的书籍,胤礽认为不能一味被动、隐蔽地学习传教士带来的科学知识。反之,而是要主动、公开地去学习,集合优秀之众对西方科学进行全方位的甄别。越是低调地片面学习,反而助长西方对先进科学的垄断。
既然徐光启早在明末就能译出那些著作,民间受到影响从而从事相关研究的人应该不少,把他们招募进科学馆,大家互相交流,找出更适合自己需要的科学之路。
胤祉一听说太子哥哥要搞这个,激动地都睡不着觉,比胤礽还关心父皇的反应。胤祉自身学识渊博、书法突出,对天文、算学也非常善学。说真的,每每随父皇出巡,游弋官场,他并不喜欢。他特别希望能安安静静修书、研究,从中得到的乐趣与满足无可替代。
皇帝召见胤礽给与答复时,胤祉不请自来,随太子哥哥一道前去,就盼着父皇松口。
“狂妄!荒谬!天真!”皇帝一见上兄弟俩,就得出这样的结论。
皇帝向传教士学天文、算术,一则能帮助自己提高认识,扩展知识面,二则他把科学看作是一种政治权术的辅助手段。虽说是满清统治天下,可满人与汉人的人口比例摆在那儿,汉文化千百年的传承摆在那儿,八旗军用武力夺取了江山,可守住江山代代相传,就不能光凭武力。
一旦推广科学,实现全民科学,笼罩在皇帝身上的神秘感消失,何来慑服群臣百姓的凛凛龙威?
胤礽抬头看向父皇,正好瞥见一侧悬挂的董其昌的书卷。自从那日呈给父皇后,父皇就没让取下,一得空就对临。
看到父皇随自己的目光转朝书卷,父皇的脸上现出尴尬,胤礽俯下身子,“启禀汗阿玛,儿臣以为书法可视为个人喜好,勤学苦练,笔走龙蛇间,陶冶情操。而科学当普及民众,农耕、制药、河工、军器、航海等等,事关国计民生的诸多事项,都能运用到科学,民富安居,国库丰盈,江山方算得上真正的稳固。”
皇帝脸上的尴尬有一种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意味,相信胤礽拿到董其昌的书卷时,也是爱不释手的,可他却孝敬给自己。总不会就是等在这儿拿捏自己吧?
胤祉自从进暖阁后,就一直老老实实低着头,父皇这样的态度事前也能预料得到。自己没太子哥哥想得那么高瞻远瞩,就想着能进科学馆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反正他是要极力促成的。
“汗阿玛,既然事关重大,何不先交给议政王大臣会议讨论,要是连他们都不通过,这事儿也就不好办,只能作罢了。”
皇帝一听,倒是眼前一亮。他不相信议政的王公大臣们连这个都能认同,估计成立书法学院,比这还靠谱些?想到这,皇帝痛快地采纳了胤祉的提议。并且还留下胤祉旁听议政王大臣会议,不用随他巡视塞外去了。
胤祉兴高采烈谢过父皇,抬头时看到董其昌的书法,顿时,情不自禁凑到跟前,手已呈握笔姿势,在虚空中临摹。皇帝看胤祉这副垂涎三尺的模样,更是笃定议政的王公大臣们,爱书法高于爱科学。
收了胤礽的好处,不好驳胤礽面子,这下交给议政王大臣会议,通不过,那也怪不得父皇。父皇虽不同意,但也是给了你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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