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被人罚站,撞到世子手上。
那人罕见发了火,竟动了真章。跟之前几回恫吓她不同,此番却是阴沉着脸,二话不说将她赶出门外。命她在抱厦底下静思己过,好好儿醒醒脑。
原本在教舍门口,见冉姑娘被姑姑罚了“立桩”,直挺挺站着,姑姑不叫停,根本没有歇气的时候。彼时她只觉异常辛苦,压根儿不愿尝试。可这会儿却羡慕起冉姑娘来。
头上顶着书,至少还能专心致志的站着。时刻顾及脑袋上的书本有没有歪斜,或是忽而滑下来,挨姑姑藤杖。
哪里像她,就这么干巴巴站着,无所事事,丢人丢到阆苑里来。
七姑娘紧贴着廊下一人合抱的朱红梁柱,身子缩在后头,避开石阶下连着中庭的石板路。若是有人进了院子,也不会打眼就瞧见她,多少为自个儿留些体面。
偏着脑袋,伸脖子向东北角的水缸望去。世子还不如罚她到水缸旁,或是花架子底下都成。抱厦外,只两树低矮的芭蕉,碧绿的叶片稀疏阔大。一刻钟不到,她能通数上一遍。完了又寻不到事儿做,真是百无聊赖了。
晌午日头高悬在头顶,虽则廊下不当晒,可热气却是升腾着扑面而来,微微有些憋闷。这样热的天儿,将她撂外头,脑子只会越发愚钝。加之午后习惯了小憩,小手捂一捂嘴儿,打个呵欠,瞌睡也跟着凑热闹。
七姑娘闹不明白,那人怎会动这样大的火气?倒是哪句话触怒了他?左思右想,觉着方才那话,句句属实,措辞也很婉转,不应该的呀……
许久没被这人甩脸色,冷不丁来这么一下,打得她措手不及。
顾衍凝着目色,将最后一本公文合上。撂了笔,揉揉眉心,支肘倚在书案上,目光透过支起的窗屉,遥遥落在廊下那抹娇小翠绿的身影上。
自来沉稳镇定之人,遇上她,也有失了分寸的时候。
“当真考不上……也与您半分不相干的。”但凡回想她这话,心头便极不舒坦。原本在她眼中,他竟是不相干之人。
她何时才会懂得,她能洞察他不为人知的一面,而他于她,何尝不是如此。
探手将她留下的通史拾起来,一页页翻过去,看她用娟秀小字做的释义,他眼中光华明灭,微微带几分讥诮。那丫头花样不少,分明有过人之处,偏偏喜欢藏拙。
学殷宓手不释卷,掩人耳目?她可曾问过,殷宓能否只半月便默下通史上卷,连带下卷也记下十来页?
将通史倒扣着放回书案。目光落在身旁紧挨着,只一拳之隔摆放的交椅上。自那日她抬了交椅过来,他便再未命人搬回原处。其间用意,她可有用心体会?若然有丝毫领悟,今日便不会说出这等气人的话来。他既给她留下身旁位置,何人允她当先打了退堂鼓?!
起身向窗前行去,跨出两步,却见管旭自西庑房推门而出。脚下一顿,调转绕过隔间的锦屏,行至外间八宝阁前止住,负手侯着外间动静。
七姑娘只听右手边儿吱呀一声儿响,回头看去,却是醉心医书的管大人这点儿上出了门,心里懊恼着,脸上讪讪堆出个笑来。
今儿丢人的丑事是遮掩不住了,索性从抱柱后出来,拎着裙摆,隔着几步远已屈膝福了礼。
管旭一身藏青色直裰,摇着玉骨扇子,和善冲她拱手回礼。“七姑娘怎么正晌午一人在外?可是屋里坐久了,出来舒活筋骨?”
舒活筋骨她倒是想,最好能舒活回玉漱斋去。可世子说了,她得在抱厦底下待着,如此还提什么舒活筋骨,压根儿就施展不开。连庭院都不许去。
支吾半晌,侧身向后指一指,面上真是窘迫难堪。“不当心招惹了世子,被赶出门儿,思过呢。”声气儿又低又沉,一脸迷糊样,显然还没看破其中道理。
管旭怔愕着手上一顿,上下打量她,这回真是开了眼界了。“世子撵你出门?”
那位这是被七姑娘气得不轻?
“嗯。”别扭垂着脑袋,揪着腰间的穗子,低声补充道,“还叫在抱厦底下待着。”抬头望着他,期期艾艾,小脸上尽是懊丧。“世子动怒罚人也就罢了。可到底错在哪儿,却是只字不提的。倘若最后也想不明白,怎么办好?大人可知道,国公府有没有这样的前例?”
幸而来的是管大人。这位大人初次见面便待她和煦,许是行医的缘故,总是存了分善心。若然换了桃花眼的周大人,敢冲御刑监的头头讨主意,那是她自讨没趣儿,嫌命长了。好在近段时日那位像是被派了差事,已近一月没见着人影。
招手叫她到凭栏处坐下,管旭轻笑摆一摆手。能令那位这般将火气摆在明面上,近几年来,还真就只她一人。
七姑娘失望没了比照,心头往下坠,更烦闷了。
叫她将事情原委细说一通,管旭耐着性子,脸色越发古怪。背靠向围栏,不觉已喟然叹出了声。
这还真是,每日对着世子那张俊脸,又得那位多番照拂,如此还能无动于衷,七姑娘也是妙人。
京里如她这般年岁的女子,因着世子偷偷染了相思,不知几许。
那位若然不肯教她,岂会允她进了书房,更备下笔墨。连他提出给七姑娘一张单独的案几,那位也冷眼没应。分明是欢喜她,乐得与她亲近。
便是他听了七姑娘方才对世子一席话,心头也不是个滋味儿。更何况,还是当着那位跟前。难怪惹得那位大动肝火。
管旭暗自摇头,琢磨片刻,决心引导为上。
“姑娘觉着世子可会是非不分,无故苛责他人?”
七姑娘摇头,毫不迟疑,一语中的。“这倒不会,世子没那个闲情。”多少大事儿等着他处置,文王不是省油的灯,几大世家未必齐心。他在其中斡旋,可想而知并不容易。
管旭讶然,听七姑娘这口气,竟是难得的聪明人。相较寻常女子聪慧,尤有过之。
“既如此,今儿这事儿,姑娘不妨往别处想想。”
譬如,世子用意,并非停留在单纯的教养上。也不是因着病症缘故,才对她格外看重。
提点过后,管旭默然,静待她回过味儿来。可事情并不如意,只见七姑娘手指绕着流苏,穗子打了结,也没想出个头绪来。苦思冥想的样子,瞧着实在艰难。
管旭只觉这天儿委实热得难耐。抱厦底下偶有穿堂风吹过,本该消几分暑热。可面前七姑娘一副困惑的样子,只叫他心急火燎,跟着焦急,越发汗湿了衣襟。
摸不清世子盘算,他也不敢贸然坏了那位谋划。收起折扇敲一敲脑门儿,摇头晃脑,犹如文士吊书袋,总算得出个法子。“这么着,在下给姑娘打个比方。你顺着这套路琢磨,总能体会出三分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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