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交涉的男人满脸堆笑,把“刮大白”的牌子放到地上,不知跟人说什么。吴蔚只能看到他的嘴在动,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男人一身工装,上面沾的全是灰一块白一块的东西——可能是洗不掉了吧,吴蔚想,否则他不会不洗。
吴蔚拉开车门下了车。民工们看到有人下车,以为生意来了,一起朝吴蔚奔了过来。
吴蔚拨开众人,朝着那人走了过去。那人见人群骚动,刚才的生意又没谈拢,也跟着众人一起向吴蔚站立的方向挤来。
待看清吴蔚的脸,那人呆立原地几秒,突然拔腿就跑。
吴蔚想都没想,追着那人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喊:“站住!你站住!”
前面的人越跑越快,跟发了疯似的。吴蔚紧追不舍,追过一条街,又追过了一条街,前面的人突然向右一拐,跑进了一条胡同。
吴蔚紧盯着他,一见进了这条胡同,吴蔚心里有了底,放慢了脚步,慢腾腾地,喘着粗气走了过来。
那人背靠着着墙,双手背在身后,把身体支撑在墙上,惊恐而悲哀地看着吴蔚。
“你想……你想跑死驴啊?你怎么不跑了?挺能跑啊?就你原来那小体格,两步就追上你了!”吴蔚长出了一口气。
这胡同是条死胡同。前面人光顾闭着眼睛疯跑,没抬头看到前面耸立的高墙,等跑进来了,才知道是死胡同。
“吴书记,你想……想把我抓回去吗?”那人颤抖着声音,问道。
“抓你?”吴蔚反问。
那人迷茫地点点头,双手抱着胳膊,缩着肚子,腰弯了下来。
“干活干的脑子都没了?我如果想要抓你,你还有机会刮大白吗?”
“不是来抓我的?那就是……来看我的下场的?”
“王君成,你是傻还是奸啊?你的下场?!亏你想得出来这两个字。你不辞而别,一走就是这么多年,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把那件事装在心里吗?”
王君成没有说话。吴蔚看到,年纪轻轻的王君成,鬓角上居然有了些许白发!
要说吴蔚不恨王君成,那是假话。当初知道是王君成作了伪证,吴蔚真想把他送进监狱。可是当得知王君成为了给老父亲治病,才犯下大错,他的恨意一点点消弥下去。
现在,他偶而会想起王君成。在他的仕途生涯中,两个秘书对他的生活产生了巨大影响,一个是管中山,一个是王君成。虽然两个人的结果不一样,但吴蔚却觉得,他们俩,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好人。
不管王君成犯下了什么样的错误,他都愿意原谅他。为了父亲铤而走险,他的心肠又能歹毒到哪里去呢?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吴蔚走到王君成身边,掏出烟递给他,他清楚,现在的王君成需要刺激,迫使他安静下来。
“你看到了,就是这么过来的!在工地给人打短工,有今天没明天。”
“为什么不找一份正经的工作?你可是有学历有文凭的人,即使再困顿,也不至于沦落到去刮大白吧。”吴蔚的话里透着心疼。
归根到底,王君成落到这步田地,跟他有着莫大的关系。虽然这事儿不怪吴蔚,但他觉得,跟他有关系,他就负有一定的责任。
王君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找份儿正经工作?如果被公安抓住了,我不得判刑吗?这几年,我一直在工地上干活,因为工地上人来人往,不时换地方,才能安全地生存下去。”
吴蔚叹了口气,伸出手按着王君成的肩膀,“君成,都怪我,让你丢了工作,落到这种地步。”
王君成嘴唇翕动。这几年来,他一直在进行自我反思,哪怕工作再累再苦,他晚上也要朝着吴蔚工作的方向说一声“对不起”。
一晃几年过去了,在社会底层磨练自己的性子,王君成觉得,这一切都是他应该承受的。——因为,他对吴蔚所做的一切,已经违背了他为人处事的原则。
看着一个大男人,在他面前泪流满面,吴蔚心里很不好受,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扑通!”王君成突然跪倒在地,向前跪爬两步,抱住吴蔚的大腿,“吴书记,是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这几年,我一直在反省,一直在赎罪!我说了假话,我拿了……”
“君成!”吴蔚赶紧弯下腰,想把王君成扶起来,“君成!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可以跪天跪地跪父母,但你不能跪我啊,赶紧快起来!”
“不!吴书记,让我把话说完。我王君成这辈子,干的最昧良心的就是这件事!我扛水泥、搬砖头、刮大白,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差的饭,拿最少的钱,都是罪有应得!你对我那么好,那么相信我,我却干出了那种猪狗不如的事情……”
“别说了!赶紧快起来!”吴蔚一把把他拉了起来,“君成,你现在这样子,也是我造成的。你先别说话,也不要再哭了。你走以后,我也一直在反思,反思我自己的行为。我不能全怪你,你家里发生那么大的事情,我竟然没有想到钱的问题!你不欠我——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王君成目光迷离,瞳孔根本无法聚焦,喃喃道:“能怎么办?接着刮大白吧。干一天是一天,挣点钱,就给家里寄回去。”
“你……成家了?”吴蔚疑惑地问道。
王君成摇摇头,“没有,我这样的,居无定所,哪个姑娘愿意跟着我受罪?”
“真是苦了你了。”吴蔚沉吟片刻,说道,“我昨天刚刚见到赵亦铭,要不你到京城跟着他干吧。”
王君成眼睛一亮,“嘉尚?我真的能去嘉尚吗?”
吴蔚笃定地点点头,“你吃饭了吗?我还没吃呢。走,我请你吃早点!回头咱们一起去找赵亦铭,他也在京安。”
两个人走出胡同,说着过往的人和事。想起在积余的那些日子,唏嘘不已。
走进一家早点铺子,吴蔚要了两碗羊汤和几个烧饼。
王君成的情绪已经慢慢稳定下来,看着吴蔚依然年轻的面孔,不免又是一阵难过。
还记得在京城的时候,他在工地上打工,民工们都看不起他,他干活没门道,被这个熊那个吼,除了一些需要耍小聪明的活儿让他干之外,他干的就是那种最累的活儿。
看着那些大工们手里拿着拖泥板,手里的抹子铲子运走如飞,他想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从没想到过有一天能遇到吴蔚,从没想到过吴蔚会原谅他。虽然知道吴蔚是个很宽容的人,但没想到他的胸怀竟是如此宽广。什么叫胸怀天下?这样就是吧。
他已经是副厅级干部,三十出头的年龄,能走到那么重要的岗位,还在一地执牛耳,也就他的老领导能干得出来啊。如果能一直跟着他,他的日子又何至于如此凄惶?他错得太离谱!
“嘿!你是王君成?!天哪,你怎么成了这副德性!”
这一声咋呼,唬得两人急忙抬起头,却见费传奇笑着站在二人面前,“哗啦——”王君成这一站起来不要紧,大腿碰到桌子上,桌面上的东西全都掉了下来。
吴蔚身手灵活,急忙跳开,免遭厄运。再看王君成的样子,惨透了。菜汤菜叶挂了一裤子,幸亏汤不是太热,裤腿卷起来的时候也是一片红。
费传奇一看自己闯祸了,捂着嘴直笑。
“传……传奇!”王君成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一袭白衣的女子,她还是那么爱穿宽松式的衣服,肥大的白色亚麻裤子,配一件宽松式的亚麻上衣,平底凉鞋,脱俗地像坠落人间的仙子。
“你这怎么搞的?怎么这副德性?现在干民工吗?你那些事情,做的不地道!王君成,我没想到当年你那么黑心,居然说假话,差点把靓——他坑死!”
瞪大眼睛看着费传奇,吴蔚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这个丫头,变化实在太快,一会儿风一会儿雨,怪得让人摸不准她的脾气。
“传奇,不是……我……传奇……”
“行了,别结结巴巴的了!早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我就不把你当朋友了!枉我一直拿你当哥们儿,你却想法儿坑起我靓……吴蔚来了!你是怎么做人的?我看你就是个黑心人!不,你是个没心的人。黑心的人也做不出这种事情来。你那叫恩将仇报,你不知道靓……吴蔚对你多好啊?你这是自作自受……”
“传奇,别再说他了!”吴蔚赶紧制止了费传奇。在女人面前,任何一个男人都想维持最起码的尊严,特别是对王君成这样受过打击的人来说,女人的话会致人死地的。
“我不说他?他那么坑你,你还替他说话?姓吴的,我已经把稿子写好了,到单位以后发你邮箱里。我知道你是写文的高手,如果不满意你就自己写吧!王君成,你要是个男人的话,就混出个样儿来,你看看你这副德性,国家培养了你这么多年,你竟然干这个?念的书都白念了?!”
看着喋喋不休的费传奇,吴蔚笑了。费传奇又回来了,这样的费传奇,才是真实的。
“你别批他了。我已经原谅他了。”吴蔚挡在王君成面前,微微低头看着费传奇说道。
“你……真地原谅他了?”
看到吴蔚点点头,费传奇拉过王君成,“你看看你这副样子,真够犀利哥的!赶紧的,找个地方把这身行头换了吧!”
见费传奇拉着王君成出了门,吴蔚也追了出来。这个女人,还是风一阵雨一阵,看着有些不搭调的二人,吴蔚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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