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个短期目标,侯卫东在上青林场镇的生活也就不觉得难过。星期一早上他在姚家馆子吃了豆花饭,回到办公室就开始打扫卫生。他一边打扫卫生一边自嘲道:“刚刚参加工作,就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还有一间会客室,我比县长还要牛。”
高长江从杨新春的邮政代办点出来,站在办公室门口,道:“刚才接到蒋书记的电话,让你到益杨党校参加青干班,时间一个月。”
“这是哪根神经发了,让我去青干班。”侯卫东觉得这青干班莫名其妙。
“能够参加青干班的,都是有前途的年轻人。侯老弟,这是好事,赶紧去准备。”高长江话虽然这么说,他心里却纳闷:“这是怎么回事情,听蒋有财说,赵永胜对侯卫东很不感冒,为何又要送他到青干班?”
侯卫东心里全是工地的事,道:“我马上到工地上去,把修路的事情交代给秦大江和曾宪刚。”
听说侯卫东要去青干班,曾宪刚道:“秦书记,把几个兄弟伙约起,今天中午到我家去,我们给侯疯子饯行。疯子到了青干班,肯定要当官,我们先祝贺再说。”
旁边一位正在搬片石的村民道:“侯领导,你是个实诚人,早就应该当官了。”工地上一片热火朝天,侯卫东已经融入其中,他与村民们有说有笑,极为融洽。
有村民大声道:“侯疯子,刘工来了!”
见到刘维,侯卫东指着一处弯道,道:“这是最大的一个大弯,刘工快来看一看,符不符合标准?”
秦大江目光直接越过了刘维,对其身后人热情地道:“高书记,你回来了。”
上青林历年来走出去的领导干部并不多,高志远职位最高,沙州市人大主任,正儿八经的正厅级干部。这次他回到家乡扫墓,并没有惊动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从小路上了山,回到老家扫完墓以后,就来到了修路工地。此时他穿着一件夹克衫,敞开着,很随意的样子,看着火红的劳动场面,不觉回想起当年红旗飘扬修水库的岁月,很感慨地对身边随行人员小周道:“那些年虽然做了很多可笑的事情,可是当年搞的水利建设,在今天仍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所以,我们看问题得有历史眼光。”
高志远认出了秦大江,道:“你是秦二娃,你爸爸还好吗?”
“我爸前年就走了。”
“走了?你爸身体很好啊,现在也就七十岁,怎么就走了?当年你爸可是一条好汉,修下青林水库时,带着上青林一千民兵,奋战了七天七夜!”高志远听到故人离开,不禁有些唏嘘。
看完毛坯路,高志远表扬道:“秦二娃,这条路当年我想修而没有修成,你们把我的梦想实现了。”
秦大江是真心对侯卫东好,他明白政府官员最想什么,就趁机向高志远推荐道:“高书记,修路最大的功臣是侯卫东。没有侯卫东,这条路还要拖上几年。”
高志远转过头看了一眼侯卫东,道:“你是新分来的大学生,我听刘维说过你的事。”刘维是高志远娘家亲戚。国庆之时,刘维带了一些益杨老山菇到高家,顺便说起了上青林修路的事情。高志远就把此事记在了心头,这次扫墓之后他突然提出去看修公路的现场。
侯卫东恭敬地汇报道:“我是沙州学院法政系1993年毕业生,今年参加了益杨公招,考了第二名,分到了青林镇政府。修路是上青林干部群众的心愿,我只是跑跑腿。”
上青林没有通公路,这是高志远心中难以忘记的遗憾。听说一个新毕业的大学生,竟然想修上青林公路,这让他既欣赏又有三分怀疑,问道:“你在镇里任什么职务?”
“我今年才分到益杨镇,现在是青林政府驻上青林工作组的成员。”
高志远自然明白工作组的意义,他没有再说什么,道:“带我去看一看工地。”他一边走,一边询问修路的具体问题。侯卫东这一段时间天天泡在工地上,对整个公路的修建情况和地形地貌烂熟于胸,对高志远的问题基本上是脱口而出。
“你是学政法的,怎么对修路的技术这么熟悉?”
“业务知识都是刘工教给我的,其实我也没有完全掌握,是半罐子水。”
虽然公路等级很低,可是已经基本成形,这让高志远很是高兴。他兴致勃勃地又要上山,随行的沙州人大办公室小周就劝道:“我给小艾打个传呼,让他把车开过来就是了,再走上山,身体会吃不消的。”
高志远摆摆手,道:“这青林山上空气新鲜,爬爬山,对身体有好处,你就不必管我了。”
高志远是上青林人,又在山上工作多年,一路上,都有修路人跟他打招呼。而侯卫东这一段时间,天天泡在公路上,与这些修路的村民关系处得好,村民都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还有人大声叫着“侯疯子”的绰号,开着些粗俗的玩笑。
看完工地,众人都走出了一身汗。高志远看到远处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心情十分舒畅,对周围的村民干部道:“公路修好以后,我一定要过来看看,修路是当年上青林乡所有干部的心愿,终于在你们手里变成了现实。我们老了,这个时代属于年轻人。”
侯卫东想着修路的资金实在短缺,大着胆子道:“高主任,镇里财政紧张,修路资金上有缺口,碎石铺好以后,请您想办法解决部分资金。”
高志远想了想,道:“我在这里也不打官腔了,青林山是我的家乡,我也应该为家乡做点贡献。我去给交通部门打一个招呼,免费或是低价提供压路机。至于钱,我去找找沙州交通局,看他们有没有支持乡镇公路建设的专款。”听到高志远的表态,侯卫东高兴得拍起手来。村里干部在他的带动之下,也跟着拍了起来。
高志远下山之际,把侯卫东叫到了身边,道:“农村工作很锻炼人,要在基层好好干,一定能够大有作为。侯疯子,这个绰号好,说明你和青林人民打成了一片。”
高志远走后,侯卫东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关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句话,经常在七八十年代的文艺作品中看到,在没有具体感受前,以为是虚言。可是今天见到了沙州市人大主任,得到几句鼓劲的话,自己就热血上涌,结实的心脏也就“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至于吗?虽然高志远官大,也没有必要这么激动,看来还是修炼不够。”侯卫东还是忍不住想起了高志远和蔼的面容、亲切的谈话:“难道,这就是上天掉下来的机遇?我的努力终于取得了回报!”
交代了公路上的事情,侯卫东到青林镇政府取过报名通知。在路上颠簸了三个多小时,他这才风尘满面地下了客车。
益杨党校位于城南,是一个老党校。党校院子不大,典型的政府机关样式,一溜大楼,四平八稳,左右对称。大楼前面是一个操场,有两个篮球场,右侧是几张用水泥砌的乒乓台子。
报到以后,侯卫东取过党校发的搪瓷杯子、笔记本和学习资料,来到寝室。
一个年轻人躺在床上抽烟,见到侯卫东走进来,如老朋友一般扔过来一根烟,道:“你是侯卫东?久闻大名了。”侯卫东有些糊涂,问道:“我有什么大名,请问你是?”
“我叫任林渡,李山镇的。我也是公招考生,你是沙州学院法政系的,考了第二名。”
来人是自来熟,侯卫东也就不拘束,笑道:“原来我的老底都被人摸光了。”
任林渡道:“我有十名公招人员的名单及详细情况。这十个人就是以后益杨的政治明星,这关系我得留着。现在关系就是生产力,有九条关系就有了九条路子,不用好天理难容。”
对于这期青干班的规模、意义、组织单位等情况,侯卫东很茫然。他见任林渡很健谈,问道:“听说这一期青干班是团委组织的,我又不是团干,不知为何把我通知来?”
任林渡惊奇地看了侯卫东一眼,道:“你真的不清楚,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真不明白。”
“我现在是镇团委副书记,你在镇上做什么?”
“我在上青林工作组,现在都不知道属于哪一个部门。这一段时间主要工作就是修路。”侯卫东又问道:“镇团委还设有副书记吗?青林镇就只有一个团委书记,没有设副书记。”
任林渡彻底晕了:“老兄,你是怎么混的?不少镇并乡以后都有工作组,工作组远离政治中心,领导看不到你,不了解你,如何提拔你?”
侯卫东在青林山上,天天就泡在工地上,和村民混在一起,聊的话题除了公路就是喝酒,好久没有和外界接触,虚心地问道:“青干班具体怎么回事?我不明白,你给我说说。算了,到吃饭时间了,我请客,到外面炒两个菜,边吃边聊。”
任林渡神神秘秘地道:“隔壁两人也是公招的,我把她们叫上。”他出去不久,就带着两名女子走了过来。
党校外面馆子不少,任林渡选了一个鱼馆。两男两女皆刚刚走出校园,又同样分配在了乡镇,共同话题很多,坐下不久就聊得热火朝天。
杨柳个子娇小,长相一般,气质还不错,她举着酒杯,道:“我们十名公招生,这一次终于见面了,敬两位大哥。”
任林渡喝了酒,脸色红红的,道:“这一次青干班主要以后备干部为主。我们十名公招生是破格参加青干班,这说明组织部门对我们很重视。这是一次好机会,我们要好好表现,争取在县领导心里留下好印象。”
秦小红说话颇为爽快,道:“你们有大理想,唯独我的想法很简单,先进城,找个好单位,嫁个好男人,其他暂时不管。”
在酒桌上,任林渡叫喊得最凶,可是酒量很一般,很快就醉了,被侯卫东扶回寝室。回到寝室,任林渡如一条米袋子一样砸在床上,连鞋子和衣服都没有脱。侯卫东帮任林渡把鞋子脱掉以后,又给他盖上被子,就坐在桌边发呆。
喝酒的四个人,任林渡是团委副书记;杨柳是民政办工作人员,同时是镇里的妇女主任;秦小红在企办室工作;侯卫东被扔在山上,远离了镇里的政治中心,如被抛弃的孤儿一般。“我这么努力,为什么就混成了这样?”他心里觉得特别憋屈。
第二天,青干班正式上课,县委常委、组织部长柳明杨做了开班动员。
柳明杨是益杨城内不多的北方人,高大威猛,说话字正腔圆,铿锵有力,很有些威势。青干班的学员都是各地各单位骨干,前途有望,对管帽子的组织部长自然尊敬无比。柳明杨讲话之时,个个聚精会神,整个会场只听见柳明杨宏亮的声音和钢笔移动的哗哗声。
柳明杨做完动员,党校校长陪着他离开了教室。教室里立刻就响起了一片嗡嗡声,如一群突然起飞的苍蝇。
第一堂课是由党校副校长讲《再读东风吹来香满园》,沙州学院副院长济道林曾经主讲过系列课。党校副校长与济道林相比,口才与学识都有差距,侯卫东听得索然无味。忽然,他在第一排角落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刘坤身穿着一件藏青色西服,正一本正经地在记着什么。
侯卫东心道:“他怎么也来了?”很快又释然,刘坤是县政府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参加青干班太正常不过。看到刘坤正儿八经的样子,他心里想笑:“在学院时,这个家伙每次上政治课必定逃课,现在是鸡脚蛇戴眼镜——充起正神了。”
下课之时,一位五官精致的短发女子走上讲堂,她落落大方地道:“我叫郭兰,在组织部综合干部科工作。这一次青干班培训,我为大家服务。”
美女突然出现,让无精打采的众学员不由得精神一振。侯卫东总觉得郭兰似曾相识,却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中午,侯卫东和任林渡躺在床上闲聊。任林渡对郭兰很感兴趣,道:“郭兰也是今年毕业的大学生,分到组织部以后就勇夺部花称号,益杨县委县政府的年轻人成天都盯着她。我以前只听见名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些分到大机关的大学生,近水楼台先得月。按照正常情况,这些人混不了多久就是科长、副科长。只有我们这些乡镇干部最倒霉,每个镇都有好几十人或是上百人,想见一面县领导难于登泰山。所以,我们要想办法尽快调进城,最好能调入中枢机构,这是上上之策。”
和任林渡相比,侯卫东被发配到了上青林,远离了镇领导视线,发展前途更是不妙。他道:“条条大路通罗马,谁走得更远,还说不清楚。”
任林渡对侯卫东的说法不屑一顾,道:“谁走得远其实很清楚,领导身边的人走得最远,刘坤和郭兰都不是公招生,但是他们两人发展起来肯定比我们容易一些,不信我们打赌。”
“这不是一天两天能见到的,必须要以时间来检验。我们不赌,到时走着瞧。”侯卫东不服气。
下午课程结束之时,任林渡用手肘碰了碰侯卫东,道:“我们去找郭兰吃饭。”侯卫东迟疑道:“我们不认识郭兰,太冒失了。”任林渡道:“你这人胆子小,试一试才知道。”
来到办公室,任林渡推开门,镇静地走到了郭兰身边,道:“郭兰,你好,我和侯卫东是青干二组的,今天晚上想请你吃晚饭,向组织部领导汇报思想,不知你有空没有?”
郭兰有些摸不着头脑,正想拒绝,眼光扫过侯卫东,她突然愣了愣,随即道:“那恭敬不如从命。”
出了办公室,任林渡跳在空中,做了一个球星的动作,兴奋地道:“郭兰没有男朋友,我宣布,我将发动最猛烈的爱情攻势。”
晚餐选在距离党校不远的知味馆。任林渡点了牙签兔肉、珍珠糯米骨、泡椒童子鱼三个主菜,配上了豌豆尖汤、红海椒炒牛皮菜和麻婆豆腐,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欲大开。任林渡有了追求郭兰的动机,吃饭之时话就特别多,妙语连珠,郭兰笑了好几次。侯卫东很低调,不太说话,他只觉得郭兰面熟,却总也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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