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希东听到由市政府协调银行贷款时,心中一喜,可是听到只是贷款三百万元,禁不住道:“三百万元平摊到六千多个工人头上,每人还不到五百元。”
侯卫东道:“我得说清楚,这三百万元是给工人的过年钱,先给钱,以后还要算账。”他顿了顿,道:“刚才我所说的只是初步设想,最终解决方案还得报请市委、市政府。”
杨森林一直担心侯卫东把话说得太满,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才放心下来,道:“请朱书记作指示。”
朱民生仍然是冷脸冷面,道:“国有企业普遍亏损,这是全省乃至全国性难题,不能凭着拍脑袋办事,卫东市长要组织相关专业人员进行可行性研究,成熟以后再报市委、市政府,对于当前存在的问题,我原则上同意卫东市长的意见,请各职能部门各尽其职,密切配合。”
他直接点了几个人的名字:“欧阳区长,按照辖区负责制原则,你的责任重大,春节期间出现了群访,一票否决。”
“中达部长,今天虽然是专题研究绢纺厂的问题,实质上也是对全市各行各业各条战线的共同要求,稳定压倒一切。凡是在春节期间出问题的,对主要领导干部由组织部门提出处理意见。”
“明俊部长,你要密切注意媒体,不能在春节期间出现负面新闻,我所说的媒体除了报社电台,还包括网站,如今网络无孔不入,网上观点偏颇,是当今宣传工作的新动向。”
朱民生最后对蒋希东道:“蒋厂长,解铃还需系铃人,绢纺厂诸多问题的解决最终还得依靠厂里,不能把责任推给政府。”
开完会,赵诚义走到了侯卫东身边,道:“朱书记请你到办公室去。”到了朱民生办公室,朱民生难得没有坐在宽大厚实的办公桌前,而是站在窗口如一座雕像,侯卫东打了声招呼,站在桌前,耐心地等着朱民生回到桌前。
侯卫东当过两任领导的秘书,在他当秘书时,一直在不停地向祝焱和周昌全学习,对待这两位领导,他不时要仰视。此时面对着朱民生,他却一点没有需要仰视的感觉。
看着朱民生沉思的背影,侯卫东甚至能想到他的所思所想,尽管他和朱民生私下接触很少。“是朱民生的水平不如祝、周两位领导,还是我的水平得以提高了?”想到这个问题,侯卫东有些走神。
朱民生扮演了一会儿雕像,这才回到了办公桌前,道:“卫东市长,你作为分管副市长,要有全市一盘棋的思想,通盘考虑全市国有企业的发展问题。”
侯卫东道:“按照中央的精神,国有企业主要抓高精尖以及关系民生的行业,绢纺厂这类的企业都应该改制,我赞成对沙州的市属国有企业进行全面改制,比如绢纺厂就是一个无底洞,不管多少钱都填不满。”
朱民生一直从事党务工作,对经济工作并不熟悉,到了沙州主政以后,感到了巨大的压力,特别是沙州距离铁州渐行渐远,更是给他以巨大的压力。如今省级领导班子有了大的调整,朱民生也在考虑如何在沙州取得重大突破。沙州工作搞得好,他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果沙州不能突出重围,他的政治生命十有八九将终止于沙州。
“卫东,市委对你寄予了厚望,相信你能将沙州国有企业这盘棋下好,你前途无限光明,好好努力吧。绢纺厂的问题已经很突出,必须在今年之内解决,干部不行换干部,体制不顺理体制,我充分授权给你。春节期间的工作,稳定两字,如何操作,你自己把握。”
从朱民生办公室出来,侯卫东感到了肩上担子重如泰山,同时又有了临危受命于成津县的豪情,他挺起胸膛,精神抖擞地下了楼。
到5点30分,侯卫东给黄子堤打了电话:“黄市长,我想给你汇报绢纺厂的事情。”
“我在办公室里,你过来吧。”黄子堤在省里开了会,他晚上要到易中岭家里去,因此急急忙忙回到沙州,他也正准备给侯卫东打电话。
侯卫东走到了角落的办公室,进门就见到了刘坤。
刘坤和几年前相比没有多大的变化,头发梳理得很整齐,依然是一副英俊小生的模样,只是嘴边多了一圈胡须,让他显得成熟一些。他给侯卫东泡了杯茶,拿着本子坐到一边。
侯卫东将绢纺厂的罢工基本情况以及下午会议的精神作了报告。
黄子堤其实已经知道了下午的会议内容,听完侯卫东汇报,道:“朱书记已经作了指示,市政府要认真落实,我有两点想法,一是春节期间的稳定工作,你要充分依靠绢纺厂的班子,朱书记说得很清楚嘛,解铃还需系铃人,企业有企业的责任,政府有政府的职责,这一点要分清楚。第二,绢纺厂的问题是国有企业病,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们不能寄希望药到病除,不能心急,不能冒进,对待绢纺厂必须要有历史的态度和科学的态度。”
侯卫东一边听,一边琢磨道:“黄子堤这个表态很有意思啊。”他总觉得黄与朱的意思表达有微妙的不一致,一时却想不明白。
“黄市长,晚上要与绢纺厂工人代表对话,你有什么指示?”
黄子堤道:“晚上的座谈会很有必要,可以摸清工人的思想状态,同时表明市政府的态度,你要认真准备,我有事就不参加了,刘坤可以去听一听。”
黄子堤是沙州市长,过于靠近一线,会让政府缺乏回旋余地,如此安排是比较合理的,只是侯卫东有些腻味刘坤,心道:“刘坤心胸狭隘,又是如此微妙的身份,以后还真是难以避开,真他妈的烦。”
侯卫东在机关食堂吃了晚饭,然后在食堂外的花园里转了一会儿。
从早上开始,为了解决绢纺厂的问题,他在上午和下午分别开了会,晚上还要与工人代表们对话,作为分管副市长,他的工作将直接关系着全市的稳定大局,为此他感到了沉重的压力。
“每临大事有静气。”他想了想曾经挂在赵永胜办公室的对联,在食堂背后的小道上散步。此时机关食堂已经在打扫卫生,一个中年洗碗工快活地唱着歌,尽管她跑调严重,但是歌声中充满了劳动的快乐。
在小林子里享受了独处的快乐,回到办公楼时,侯卫东心情平和。
7点,他准时走进了会议室,此时已经有四五个穿着工作服的工人来到了小会议室。
此时,在易中岭别墅,黄子堤、易中岭等人围坐在火锅旁,易中岭红光满面,给黄子堤介绍火锅的来历:“三鞭汤很普通,但是今天的三鞭火锅却是难得一见的佳品,这是我花大价钱从动物园里弄来的虎鞭,加上牛鞭和狗鞭,经特级大师烹制,特别补人。”
桌子上坐了两位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这两人是双胞胎,听了易中岭的话,捂嘴而笑。两人一模一样的神态,一模一样的动作,风情万种,让黄子堤眼睛有些发直。
易中岭道:“你们笑什么笑,等一会儿就让你们知道厉害。”
对于黄子堤来说,女人如毒品一般,每当独自一人时,他在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要离女人和金钱远一些,可是当易中岭打来电话时,他却总是神差鬼使地来到这间别墅。
到了8点,易中岭对年轻女子道:“你们自己去洗澡,等着大哥。”
两个年轻女子便离开了饭桌。
易中岭道:“这两人都是外省人,下午才到沙州,很安全,大哥放心用。明天早上我派人送她们离开,以后随时听从大哥的召唤。”
在政府会议室,江津主持会议,道:“今天参会的有绢纺厂八位工人代表,政府这边有分管工业的侯副市长、东城区的欧阳区长、市委办刘坤科长、任林渡科长。这次座谈会,是为了听取工人们的真实想法和意图,就没有让绢纺厂领导层参加,请各位师傅畅所欲言,讲真话,道实情,不夸大,不掩饰。”
“先请哪一位师傅讲,在讲之前请先做一个自我介绍。”
八位工人代表相视看了一眼,一位眼镜首先道:“那我就来发言,我是技术员,叫做王建国,先抛砖引玉,讲一讲我的想法。”
侯卫东将手中的笔记本翻开,记下了王建国的名字。
王建国的发言很是尖锐:“绢纺厂曾经辉煌过,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认为四分天灾,六分人祸。天灾是市场经济的客观因素,人祸,我说得直白些,就是指厂领导。邻近省有与我们相同性质的绢纺厂,他们凭什么就能发展起来,越搞越好?相同性质的乡镇企业技术不如我们,设备不如我们,为什么他们能取得比我们好的效益?绢纺厂的技术、设备都不落后,再用个六七年,至少在岭西还是先进水平。我认为落后的是厂领导。”侯卫东飞快地在本子上记着。
王建国有一种豁出去的神情,道:“去年贷款四千万元,主要用于技术改造,厂里完成了一次升级换代,可是经过技术改造后,有一半的机器闲置,我想问一问这是为什么?”
侯卫东心道:“如今工厂的效益,不仅看生产,更要看销售,销不出去,生产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处?”作为市领导,他不能轻易表态,只是迎着王建国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算是给他的鼓励。
王建国讲完,一位工人开了腔,从他的身材、脸色可以看得出来,他是一线工人。他声如洪钟地道:“当官的吃点喝点,我们也没有多大的意见,可是吃到了国外就太过分了!这几年厂里发不出工资,那些头头脑脑轮番出国,花的是美元,这些美元滴着工人的血汗!”
另一位头发花白的女工道:“自从绢纺厂建厂,我就在厂里工作,我的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全都在厂里,五个月没有发工资,让我们怎么过日子?”
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道:“我是退休干部代表,当年是我们团从东北一直来到沙州,我留在沙州帮助地方建设,绢纺厂建设我是从头至尾参加的,看着工厂衰败成这样,我心痛啊!今天工人罢工,我是不赞成的,可是不罢工,工人们的意见又有谁能听见?”
侯卫东仔细看了老人一眼,老人坐姿端正,身穿一件洗得挺旧却很干净的工作服,透着军人的神情和气质。
老人一口山东话,声音洪亮,道:“按照政府惯例,这一次罢工肯定会有所收获,政府十有八九会协调几百万资金,每个工人能得到几百块,哄着我们过一个春节,但是这又有什么用,我们想要的是一个火红的工厂,而不是为了几百块钱。”
8位工人轮番发言,从7点很快讲到了10点,侯卫东有意多掌握一些资料,很有耐心地记着笔记。
江津道:“时间不早了,还有什么说的,刚才讲过的就不用讲了,主要讲新的内容。”
侯卫东抬了抬手,打断了江津的话,道:“今天能听到师傅们的真心话,很难得,不要限制时间,师傅们讲多久,我们就听多久。”他又对任林渡道:“任科长,你去买点方便面,人是铁饭是钢,两碗吃了才硬邦邦。”最后两句就是典型的工人语言,这些工人们听着很熟悉,等到大家端着方便面呼哧呼哧地吃着时,气氛不知不觉就缓和了下来。
到了12点,侯卫东才作了极为简短的最后发言。
“大家对于工厂的热爱,让我很感动,我相信有这种精神,有这样的工人,就没有过不去的尖刀山,下面,我讲五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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