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玄入城, 城门在她身后关合。寂静的深夜时分,朦胧月光之下, 轺车不疾不徐地走在城中夯平的黄泥路上, 轮轴随着转动, 发出有节奏的轻微的辚辚之声。
到了这一刻, 白日暑气已是散尽, 迎面夜风亦多了几分露水凉意, 阿玄却还是耳颊发热,回到馆舍, 灯火映照之下, 见她面颊泛红,双眸湿潮, 看起来便犹如病了似的,春伸手要探她前额,被她挡住了, 向里翻了个身,将自己的脸埋入了枕中。
“王姬可是不适?”春不放心。
阿玄未应,只摇了摇头。
春坐她身畔,迟疑了下, 又问道:“穆侯方才已与王姬说好求亲之事?”
阿玄依旧埋脸于枕, 一动不动,半晌, 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春本想问她如何做想, 但想起方才那男子抱她行来, 她伏于他肩颈之上,柔顺犹如小鸟依人的一幕,终于放下了心,柔声道:“遇事方见人心,何况穆侯对王姬确是上心,”她理了理阿玄凌乱散落于肩背的一片柔软乌发。
“这些时日以来,确是出了许多的事,好在都过去了,安心睡吧,明日便可回洛邑了。”
春熄了灯,为阿玄带上了门,轻手轻脚地离去。
……
休息了一夜,跃的精神看起来好了许多。他已得知周王和王后的情况,归心如焚,这里既无事了,次日,一行人便上路回了洛邑。
跃和王师被穆侯所救,如今已回来的消息,昨夜深夜便已传至王宫。阿玄和跃入城之时,息后不顾还病着,亲自到王宫皋门之外相迎,见到一双儿女,将两人紧紧搂入怀里,忍不住潸然泪下。
阿玄回王宫大半个月后,这日,宰夫买抵达了洛邑,求见周王王后。
周王依旧卧病,无法理事。好在息后近来渐渐康复,跃箭伤也大好,在大宰等人的提议之下,这些日已慢慢开始代周王行王庭之事,得知宰夫买道了,连夜着人引他入城,息后亲见,赐他入座,含笑道:“宰夫远道而来,跋涉多有辛苦,一路可顺畅?”
宰夫买谢坐,道:“路上甚是顺利。我听闻王上卧病,不知近况如何?”
息后道:“王上正养病,慢慢调治,日后必安,宰夫不必牵挂。说起来,我本当向穆侯表言谢才是。此次伐楚,王师不利,倘若不是穆侯及时驰援,后果不堪设想。”
宰夫买道:“周室为王,穆人援王,本是天经地义,王后言重了。”
息后含笑,摇了摇头,看向他:“不知宰夫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宰夫买便从席位上起身,拱手道:“实不相瞒,臣此次再入洛邑,乃是受君上之托,意欲再向王姬行求亲之事。不知王后意下如何?”
阿玄一回来,息后经春之口,便知道了那夜发生在泉邑的事。这些时日,暗中正在等着穆国来人。宰夫买的来意,王后自然清楚。此刻听他说了出来,略作沉吟。
穆国曾两次求亲于阿玄。
第一次时,阿玄刚回洛邑,王后未亲见过庚敖,只从春和阿玄那少的可怜的只言片语的描述里,感觉到女儿不愿嫁他,是以周王当时拒绝之时,她也无多大的感受。
庚敖第二次求亲,当时在数个求亲者当中,王后对他很是满意,原本以为能够事成,奈何因司巫之事,中途生变,他求亲未果而去,当时息后又是生气,又是无奈,更觉惋惜,原本以为他再次遭到女儿拒绝,想必也就断了念头。却没有想到,此次伐楚生变,危难之时,竟是蒙他及时出手相助,这才救了跃,也令周室得以保存最后一丝颜面。息后心中对他实是感激。听春的口述之言,得知女儿那夜主动去找他,随后被他抱着送了回来,又说不日再来求亲,当时心中便应许了。
“穆侯对我周室有大功。既求亲,我自然应允。”息后笑道。
宰夫买松了半口气。
这半年之间,他为了国君侄儿之婚事,可谓劳苦奔波。此次再入周求亲,庚敖出于体恤之心,原本打算另外派人前来,但宰夫买唯恐再出意外,也不怕辛苦,自己坚持又要了这差事,一路紧赶到了洛邑,此刻终于听到息后允婚之言,算是事成了一半。
之所以称“事成一半”,是因为穆国此次挟恩求亲,周室允婚,本就在意料之中,接下来的他要完成的另一半事,其实才是重点。
宰夫买微微咳了一声,看向息后:“多谢王后允婚。关于婚期,王后可有定夺?”
息后和女儿分离长达十七年之久,如今好不容易,女儿回到了身边,做母亲的,自然舍不得她出嫁。
但女儿已大,更重要的,有了在息后看来适合托付终身的男子,她再舍不得,也不能耽误她这一生之事。
息后沉吟了下,道:“关于婚期,便照王室之惯例,尽快定亲,一年之内,行完六礼,成婚嫁,如何?”
宰夫买从坐席上起身,行至息后面前,极其恭敬地朝她行了一个拜礼,道:“王姬与父母生离十数年之久,如今终得归宗,令王姬承欢膝下,以弥补遗憾,本是人之常情,然臣离国前来代国君求亲之时,与国君话别,方知国君曾就求娶王姬一事问于叔祖武伯,曰,昔文王得太姒,武王娶邑姜,圣贤之君得圣贤之后,则上可以配至尊以主宗庙,下可以宜家人而及邦国,如今我穆国之国君,虽不过只是天子之守臣,亦有效仿先贤之心,然自知德薄,故求得一贤惠内助,以协成至治之心,尤为亟迫。”
息后一怔。
宰夫买继续侃侃而谈:“王后有所不知,如今穆人王宫少一女君,全地穆人,亦少一女君。无女君,则躬桑劝蚕无主,祭祖祀神亦是有缺。故不止叔祖一人,全地之穆人,亦翘首盼他早日能将王姬迎入穆国。王姬敏惠而贤达,实为哲淑之配,若能早日下嫁,迎入穆宫,不但是国君之幸,亦是全地穆人之幸。”
他向王后再次深深行了一礼:“故如今,国君上有叔祖之期盼,下有穆人之亟待,他不敢不从,盼尽快迎娶王姬。一年之期,恐有些长。”
“以宰夫之言,当以何期为妥?”息后想了下,问。
宰夫买想起临行前庚敖的吩咐,看了王后一眼,硬着头皮道:“若能于三个月内有幸能迎王姬入穆,则不但是我国君之幸,亦称我全地穆人之愿!”
“倘夺爱于王后,请王后恕罪!”
他说完,忙又补了一句。
息后心里明白,这话虽是出自宰夫买之口,但本意,当来源于庚敖。
他要周室三个月内便完成六礼,出嫁王姬,实是有些仓促。
但话既如此说出了口,言辞再彬彬有礼,其实亦是一锤定音,不给周室这边留商量的余地了。
倘若没有大冥之事,他如此单方面定下三月之期,息后当不会应允。但如今他却是挟恩而来,还是个天大的人情,息后实在无法推辞,况且宰夫买的话又说的极是宛转,滴水不漏。
息后踌躇了下,终于道:“宰夫之意,我已知悉。宰夫可先回舍馆歇息,待我考虑过后,便予以回复。”
宰夫买也知这要求有些为难于人,见息后没一口拒绝,也是松了口气,依言退了出去。
……
阿玄刚刚沐浴而出,身穿宽袍,坐于镜台之前,侍女帮她擦干长发,她取梳,正自慢慢梳理长发,息后来了。
阿玄放下手中玉梳,正要起身相迎,息后已快步而入,示意她不必起身。
侍女出去了,息后拿过玉梳,跪坐到阿玄身后,亲自为女儿梳理一头如云青丝,道:“今日宰夫买来了,代穆侯向你求亲。”
阿玄轻声道:“女儿听说了。”
息后停下,望着女儿映在镜中的那张芙蓉玉面:“宰夫买的意思,是三个月内,便行婚礼之事。”
她顿了一下,“母后原本是想再留你一年,此亦为王室嫁女向来之惯例。奈何他言辞恳切,声情并茂,母后不好一口拒绝,但当时也未应允,只叫他先回传舍休息,等我消息,母后来问你的意思。”
阿玄垂眸,沉默着。
息后等了片刻,等不到女儿的回答,叹息了一声:“穆侯这婚期,催的是过于紧了些……母后本不欲应,奈何我周室欠他一个天大人情……”
“他一向便是如此,我早猜到,也无惊。我无妨,随母亲做主吧。”阿玄道,向息后微微一笑。
息后望了她片刻,伸出手,将女儿娇软身子搂入了怀里。
……
周室应穆国再求,决定将王姬下嫁穆侯,随即向鲁国发知照。
因婚期定的有些紧,从定下婚事次日起,使者便不断以快马往来于周、穆两国之间,斗转星移,日子一天天过去,当王宫里的侍女开始往身上添加秋衣之时,婚姻六礼,只剩迎亲待履,王姬嫁期至了。
数日之前,主婚护送王姬入穆的鲁侯抵达了洛邑。
随着穆国再次胜楚,已然初现霸主之相,值此机会,那些想借此交好穆国的诸侯,譬如宋公、蔡侯、卫侯等,均照礼仪前来洛邑观礼,这些时日,但见诸侯们的华丽车队来往不停,王城之外的驰道之上,终日尘土飞扬。
王城亦似感染到了这喜庆,因之前那场战事而沉寂了数月的街头巷尾,渐渐变得再次热闹了起来。国民纷纷洒扫除尘,从早到晚,谈论着王姬下嫁穆国之事。
迎亲的穆人,也终于如约而至了。穆国此次迎亲使团,竟出动百乘之车,万人之军,队伍绵延长达数十里地,场面盛大无比,抵达洛邑的当日,引的全城国民争相出城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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