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船上的士兵都是南征残部,有一个我还认得是当初前锋五营里的,我也曾带过。他们对战死沙场早有准备,可是也许没人想过,经历千辛万苦逃回帝都,只这么几天,仍然会死在蛇人手里。
曹闻道在边上指挥士兵收着战死者的尸首,有一具尸首我们怎么也找不到他的手臂了。那个人大概是曹闻道认识的,他骂骂咧咧地在甲板上转着到处看,脚下,那些血水也被踢起来。我看了看四周,这三十多具尸首都已搬空,舱中能用的一点辎重也搬走了,便道:“曹将军,回去吧,真找不到也只能算了。”
曹闻道道:“他妈的,一定是这些怪物吃下去了。这些东西……”他两眼血红,几乎要滴下血来,忽然走到一个蛇人身边,拔刀向一个蛇人尸首上砍去。只是两三刀,他砍下了一大块蛇人的尸肉,他割下一条塞进嘴里嚼着,一边含含糊糊地骂道:“别以为你们吃人,老子也吃过你!”
我一样也吃过蛇人的肉,不过那是煮过的,哪儿象曹闻道这么生吃?这块蛇肉白里带着血丝,外面还有鳞片,看上去也让人恶心。我打了个寒战,也说不出话,却听得边上纷纷发出了刀砍之声,甲板上另外的士兵也学着曹闻道的样子,在蛇人尸身上砍下肉来生吃。
象是会传染的一样,前锋营的人几乎都开始割蛇人肉来吃了,另外船上的人一个个都看得目瞪口呆,任吉手下的士兵在与蛇人厮杀时勇不可挡,现在也好象是吓着了。
我们这些经历过南征之败的人,在别人看来,几乎就是些生番了吧。我不禁暗自苦笑,但也不敢多说。他们心头的气憋得太久了,实在该发泄出来。可是,我心里的气呢?好象,我从来都不会这样不顾一切过。
也许,我已经是个想得太多的人了。
我抬起头,喝道:“传令下去,前锋营中军官一律随我上岸,将这些士兵埋了。”
曹闻道道:“是啊。来人,给我拿个碗来。”
我不知曹闻道要碗来做什么,这时有个士兵已从船上去取了个碗来,曹闻道拿着这碗走到一个还在微微动弹的蛇人边上,一刀刺入它的头下,割了条大口,从那口子里流出一些血来,他又割了几个,积了大半碗,交给一个士兵后道:“统制,军中无酒,就用蛇人的血来祭一祭这些战死的兄弟。”
我有些茫然在看着他。记得我们知道蛇人吃人时,都有些害怕,而蛇人看我们在吃它们,会不会也觉得害怕?若许,我们和蛇人也没有本质的不同吧。
将三十多具尸首运到岸边,前锋营的百夫长以上的军官都来了,陶昌时。刘石仙和任吉也上岸站到我身后。我拣了个干燥的高地,和人掘了三十多个坑,把阵亡者埋好,曹闻道把那碗蛇人的血递了过来。
血被风一吹,有点凝结了。蛇人的血和人血不一样,没有热气,但看上去也是一样,时间久了也一样会干,会凝结的。我按过血,只闻到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曹闻道和几个士兵在这些坟群前生了一堆火,把几条蛇人的尸肉扔进去烧,烧得一股焦臭。我端着那碗血,面前的篝火也不时把火星喷到我面前,我忽然心头一疼,把血浇进了火堆。
火堆发出“嘶”的一声,象是浇上的是油一样,火舌喷高了数尺。我嘶声道:“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喊出这八个字,我将那碗扔到一边,双膝一软,跪到了坟群前。随着我跪倒,身后“扑通扑通”地,人们纷纷跪倒,他们也都大声道:“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我不知道在这刹那间为什么我没有说是“以瞻家邦”。“以瞻山河”,喊出的却是向不为人看重的第三段中的话。可是,我好象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些视死如归的士兵,他们舍生战斗,其实并不是为了空泛的家邦或者山河,心中所想,只是为了守护自己的父母亲属吧。
天已黑了,火舌不停地把火星喷向天空,天空中,半圆的月亮已升到中天,象是把一切都结上了一层薄冰,有风吹来,其声咽然,卷过树林,传来了一阵阵苍茫无际的呼啸,象是应和我们那一阵阵几欲泫然的呼号,又阵阵远去。
蛇人的袭击,使得船队行程耽搁了半天。等我们修好伤船,重新整队出发时,天已快亮了。
站在船头,一边啃着干粮,一边看着天空中的半圆的明月,我觉得自己又困顿不堪。指挥诸军作战,尽管自己不曾冲锋陷阵,但是却好象比自己去厮杀更让人疲惫。但是蛇人这番袭击,不免令人担心。我们现在的位置是在这条河下游,距大江还有六百余里,大致再两天一夜就能抵达东平城。可是,我实在想不通,蛇人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发动伏击,和诸将战后商议时,他们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从兵法上看,这地方水面开阔,实非发动偷袭地方,我们的船队可进可退,得以从容布阵,而蛇人纯是从水面发动攻击,毫无地形之利,可以说从一开始蛇人就已处于败势。说它们仍然是些生番,并不懂兵法吧,可是它们来偷袭我们的船队,又实在是很高明的用兵方略。我怎么也想不通,指挥蛇人的那个首脑有时显得高明异常,有时又显得蠢笨不堪。在守高鹫城时也一样,蛇人先是不顾一切地攻城,即使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也不管,后来却又法度谨严,轮番攻城,进退有序,实在让我摸不透。
我让曹闻道注意周围,不能大意,自己再也支持不住,回座舱休息一会。哪知头刚一捱到枕头,却听得外面有一阵喧哗。我揉了揉眼走出座舱,只见不少士兵正在船头看着什么。我走过去道:“出什么事了?”
甄以宁也挤在士兵中,他听得我的声音,转过头来道:“统制,你看,那儿有人在造堤。”
两岸原本也有些居民,但现在兵乱一起,这些居民全都北迁了,只剩下一片片的荒地,怎么还会有人来造堤?最大的可能便是蛇人干的了。听得这话,我的倦意一扫而空,走到船边看去。
这两条用石块和泥土组成的河堤由岸伸向河心,造得很粗疏,两边都只造了十余丈而已,当中还有七八十丈的空,行船也没什么妨碍。我道:“这有什么用?”
甄以宁看着这两条堤,忽然道:“看土色很新,只怕是新造的。统领,是那些蛇人造的么?它们是不是想用这个来打仗?”
我心头一乱,也不知怎么回答。这条河大多有一里余宽,这一段特别窄些,只有一百丈左右。也许,蛇人是想在这儿造两条河堤,然后在这堤上设寨,拦截我们?的确,如果它们把这河堤再造长些,当中的空隙只留二十丈的话,我们就不能在水面设阵了,最多只能两艘并行。如此一来,蛇人就能占地形之利,它们一千人只怕真能挡住我们三万大军了。怪不得,蛇人伏击我们时,我发现它们的工具很不顺手,凿子什么的并没有,手上拿的全是些刀枪之类。
一定是这样的。我只觉心头一阵发冷,脸也有点发白。这一个胜利,来得也实在太侥幸了,如果不是王长青献策要我们先行,大队几天后才到,那时蛇人这个工事筑成了,那我们真的大概连东平城也到不了。而蛇人一旦在这儿建起工事,那么从后方运到前钱的辎重也势必不能象现在一样安然抵达城中了。
蛇人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甄以宁在一边大概看我如此不安,小声道:“统领,蛇人真会那么做么?”
我点了点头道:“这些怪物很聪明,好象在不断地变强,很有这个可能的。唉,也许,它们看我们也是怪物吧。”
我记得在符敦城外遇到那个奇怪剑手时,他曾很奇怪地说什么“以前天帝选择你们做主人,实在是个错误”云云。照那说法,天帝现在是选择蛇人做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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