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已有不少人坐着,文侯是当今的第一权臣,但在座起码有三个地位高过他,他一个个行过礼去,我也跟着他行礼。太子和二太子我都认识,安乐王还是第一次见。他大概还不到五十,但一张脸憔悴庸肿,虽然和太子与二太子面相约略相似,哪里有他们半分神采。帝国的人私下讥讽说五个宗室和五头猪角力,胜负在五五之数。这话虽然太过尖刻,却也庶几近之。
除了三王,在座的还有一些重臣。让我有些吃惊的是武昭老师也在座,他就坐在安乐王下首,身边坐着小王子。比起太子和二太子,我更愿意见到他们。行礼已毕,小王子跳下座椅过来道:“楚将军,来,坐这儿来吧。”
我看了看文侯,文侯也笑了笑,向我挥挥手。他坐在太子身边,一落座,文侯便道:“殿下,微臣急欲聆听妙曲,还请殿下成全。”
太子笑道:“这支《回云曲》是为花姑娘的歌谱的曲子,可惜今日花姑娘不在,不然倒可请诸位品评。”
文侯这般请他吹笛,按理实在大失人臣之礼,但太子似乎极其乐意在人前炫耀笛技,只是碍于身份,以他太子之尊,总不能摸出笛子来说要为大家吹奏一曲,文侯纵然失礼,对于他来说这个趣凑得恰到好处,心中只有高兴。
我虽然对音律知之不多,但也知道太子的笛技的确十分神妙,只是如今城外正有蛇人,下一次攻击随时都会发动,象太子这般在这儿喝酒吹笛取乐,实在有些不知将士辛苦。
一曲甫毕,众人都喝起采来。太子的笛技的确极好,如果他不是太子而是个乐师,只怕会更受百姓欢迎。喝采的人中以小王子的声音最响,他拼命鼓掌,我也随众拍了拍手。声音刚静下来,安乐王忽道:“楚将军,你可会吹笛?”
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问这话,连忙站起来,躬身施礼道:“王爷,末将出身行伍,只不过略识之无,这些音律之事一窍不通,实在汗颜。”
安乐王“哦”了一声,倒也没再追问。我心中暗自苦笑,心想只怕在这个王爷心目中,我不会吹笛,身价定是大减,多半也不会要我当女婿了。
这时二太子忽然道:“男儿志在沙场,吹笛鼓瑟不过雕虫小技,浸淫过多,枉费心力。”
他这话有些酸溜溜的,多半是他也不会吹笛,见太子如此受欢迎,大不受用。可是他这话虽酸,却深中我心,虽不能随声附和,心中却暗中得意。
太子道:“二弟此言差矣,为将之道,须要文武兼备。吹笛鼓瑟虽是小道,但此中与兵法暗合,也不可小视。”
一听他的话,我暗觉要糟。二太子中了文侯之计,被夺去兵权,心中一定大为不满。以知兵而论,太子与二太子不可同日而语,太子活到现在只怕从未到阵前去过,二太子却曾手握重兵,还曾亲自冲锋陷阵,而太子却说什么吹笛鼓瑟也有兵法在,这话骗骗外行人还行,要骗二太子只怕其力未逮。
果然,二太子扬声道:“兄王即言音律中亦有兵法中,弟愿洗耳恭听,敬请兄王指教。”
我心中暗笑。若是二太子不在座,太子这话说过也就算了,但此时偏偏有这个唯一不买他帐的二太子在,太子再说什么兵法便是自讨没趣。二太子定要他说出个道理来,打死我也不信太子真能说服他。
哪知太子一笑,也高声道:“音律之道,分宫。商。角。徵。羽五调,宫声柔靡,商声清雅,角声雄迈,徵声悲壮,羽声凄厉。五音调和,方能成曲,正如用兵,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方称善之善者。二弟,你不通音律,此理想必尚不能解。”
他说的话甚是玄妙,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八字却正是说出了用兵三昧。二太子也没料到他能说出这一席话来,一时语塞,马上道:“纸上谈兵,固然口若悬河,但此理若是人皆不能解,又有何用?”
太子道:“不然。音律其实与用兵一般无二,移宫换商,正如兵马调度;按节度曲,正如点兵布阵;倚声吹奏,正如拔营出师;琴瑟合鸣,正如两军交锋。天下事虽然事事皆有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天地之间,大道存焉,融汇贯通,方可称名将。故老皆传,棋枰之上得兵法,安知音律之中,便无兵法在焉?”
所谓棋枰上得兵法,那是故老相传的一句话,据说上古有名王,制棋教子兵法,因此下棋与征战杀伐实是一理。后来虽然没听说过有哪个名将真是通过下棋来学兵法的,但大帝。那庭天都是爱下棋之人,这也是事实。太子要说音律中也有兵法,虽然我明知他在强辞夺理,但这道理完全说得通。
二太子被他说得没法反驳,但仍是不服气,道:“兄王即有心得,不如即席与人合奏一曲,让我们开开眼界。”
太子笑道:“不错,本王正有此意。甄卿,你将笛子带来了么?”
文侯这时站起身道:“殿下,微臣也带来了。只是微臣之技珝殿下相去甚远,不啻以筳扣钟,还望两位殿下和诸位大人莫要取笑。”
他从怀里摸出那支铁笛来,我脑中登时雪亮。怪不得太子能侃侃而谈,这些话一准是文侯教的。文侯让太子说这一席话,也多半是要为了折服二太子。此时安乐王在座,安乐王是帝君亲弟,也是宗室首领。宗室虽没什么人材,但毕竟都是皇亲国戚,若是这批宗室都能拥护太子,这也是一支不可小视的力量。
文侯真的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乘之机。我心头暗笑,本来一直还在担心战事,但此时不知为什么登时放下心来。以文侯之能,他绝不会因为游乐而误了正事,定已安排妥当。此时,我也觉得自己没有投向二太子一方实在是很正确的选择。
文侯和太子两人同时吹响了笛子。太子的笛子虽然黑黑短短,声音却也极为嘹亮,文侯的铁笛也盖不过他的声音。两支笛声先是并驾齐驱,越吹越响,突然文侯的笛声一下拔高,太子的笛声却仍是镇定自若,回环不已。笛声互相交错,明明是响成一片,却又泾渭分明,丝毫不乱,真有如两支军队正在厮杀,文侯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击,太子却也守得法度森严,一丝不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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