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德诠的消息?”
高仙芝坐在帅帐之内,神情恼怒,气色也不大好。
“尚无,问那些运送补给的胡人,都说不知道。”李嗣业也觉得气氛甚为压抑。
“补给可有问题?”
“没有,数量充足。”
“当真是不晓事理”高仙芝骂了一声。
李嗣业知道,他骂的不是叶畅,而是郑德诠。他令郑德诠与毕思琛监控叶畅,结果二人却一点消息都不传到前方来,无非就是当初高仙芝少吩咐了一句罢了,他们行事,却这么不自觉。
毕思琛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郑德诠却不当如此。
“出军,继续攻城”骂完之后,高仙芝厉声喝道。
他的怒气只有一半是对郑德诠的,大多数还是因为现在所处的局势。按照他的计划,他先攻下怛罗斯城,然后据守此城,以待大食军队。对于唐军与大食军队的优劣,他心中有数,唐军宜于防守,不利于野战,若能夺取一座城池,凭借坚城,消耗掉大食军队的锐气,然后反击,足以全胜。
可是怛罗斯城并没有象他料想的那样,被一鼓取下。他最初以为,只要大军临城,派个使者劝降,怛罗斯城自然开门相迎,战局便定了。可是他的使者派去两回,怛罗斯城就是不降,使者带回的话语,却是他旧年骗开石国都城后大肆杀掠,让怛罗斯城上下同仇敌忾,宁可战死,也不肯投降。
高仙芝只能下令攻城,可是他率军远征,翻过大山戈壁,不可能携带重型攻城设备。没有攻城车,没有抛石机,没有八牛弩,甚至连云梯都极度缺乏,这等情形之下,单靠着士卒拿性命去填,如何能攻得下怛罗斯
已经在城下连攻了三日,除了折损几百将士之外,并没有任何收获。
“让后方给我们送攻城器械来,叶畅不是号称妙手么,让他也伤伤脑筋,这攻城器械跟不上,城如何能破?”高仙芝忽然又说道。
这句话他不想说,但满座中诸将,却是没有一人说的,这迫得他不得不自己说出来。
明面上是让叶畅承担一部分任务,实际,众人都心知肚明,高仙芝已经在为无法实现目标做准备了。到时候他一退军,回头便可以向朝廷奏明,自己打得很好,只不过叶畅未能及时将攻城器械运上,不得不退于坚城之下——如此没有实现战略目标的责任,叶畅至少要承担一半。
“是。”李嗣业应了声,不敢进言。
负责安西军后勤补给的,乃是拔汗那人,此次出征,原本也就是拔汗那与石国之争引发的大唐武装于涉。高仙芝硬要让叶畅来送军械,不怀好心已经很清楚了。
只不过李嗣业还没有能出去下达命令,便听得外头传来游骑斥侯的疾报呼喝。紧接着,两个斥侯被领进大帐,高仙芝眼着他们,拳头握得紧紧的:“怎么了?”
这两人都是随征的城傍军,也就是听从安西都护府直接管理的胡人军队,两人身上都被汗浸透了,单膝跪下后道:“大使,大食人来了”
“大食人来了”
军中嗡的一声响起,所有人都议论起来。
高仙芝鹰目转动,在他逼视之下,军中诸将尽皆沉默。高仙芝冷哼了声:“大食会来,这不是早就明白的事情么,有何大惊小怪”
见众人都安静下来,高仙芝压住内心的不安,问那斥侯:“大食军力几何
“大食本部军力二万,但征发诸国仆从者九万,另昭武九姓合军数目不计
高仙芝心中微微一惊,这就是有十一万兵以上,加上昭武九国的兵力,虽然他禀报给李隆基的消息中,说大食有二十余万大军,但那是他胡诌吓人骗取更多支援的,但大食人能纠合这十余万军队,还是让他感受到了压力。
唐军才是安西镇二万余蕃汉兵、城附军和各部支援兵力约四万,再加上葛罗禄与拔汗那兵,总共军力也就是十万左右。
双方兵力上,大唐并不占据优势。自然,这是因为双方都是由一个类似于总督的地方军区进行战斗,两个庞然大国都没有进行战争动员,而且都在同时准备几方面作战。象大唐,安禄山手中近十万精锐、夫蒙灵察手中两万余兵、原本归叶畅管现在暂由高适临时掌握的三万剑南兵,还有叶畅一手创建的辽东军,都没有动用。朔方、陇右也只是动用了部分军队,还有河西军充当预备队
“踞离我军尚有多远?”高仙芝又问道。
“五十余里”
从怛罗斯到碎叶城约是七百多里,到石国故都柘析城是八百余里,只剩五十里,大军突进的话,也就是一日功夫可到
“大夫,我们困于城下,非战之地,不如暂退?”李嗣业道。
“哼,马上就破城了,岂可如此便退”高仙芝想到若无功而还,即将面对叶畅的嘴脸,他心里就一阵烦躁,然后瞪起眼来:“继续攻城”
“大夫”李嗣业有些急了,但是高仙芝不理他,径直大步出营。
李嗣业还待再劝,身边的段秀实抓了他一把:“李公,此时非劝之际,让高大夫再攻一回,若是能夺下怛罗斯,战局依然对我军有利,若夺不下,下午之时,想来高大夫也会另作决断。”
“依你之见?”李嗣业问道。
“做好与贼交战准备即可。”段秀实叹了口气:“不甘心啊……”
李嗣业沉吟了会儿,然后从背后追上高仙芝:“大夫,请以我为队头,率先登城”
“李将军勇武,若你为队头,那就再好不过了……”
虽然李嗣业勇武,甚至一度登上怛罗斯城,但是最初还是不得不退了下来,因为战事才到一半,便有人来报,大食军连夜狂突,先锋距怛罗斯不过十余里。大食军来得这么快,让高仙芝改变了最后一搏的想不,不得不退军休整。
他将部队撤到怛罗斯河支流之东,断了浮桥,此时大食军亦赶到战场,双方隔河相对。因为有河的缘故,大食军并没有立刻赶上来攻击,而高仙芝为了不被敌军夹击,也没有再过河邀击。
双方隔河短暂对峙了一日,高仙芝仍然没有决定退兵,他想先试探一下大食人的战斗力再说。若是大食人徒有其表,一战可败之,那么先破援军,再破怛罗斯城,也是一个选择。
他并不知道,叶畅已经率领大军抵达了距离怛罗斯不过一百三十里的阿史不来城。
高仙芝督军有十万,叶畅手中的兵力乃是三万,两万天威军,一万各方拼凑起来的城附兵、部族兵,原本由天威军承担的守卫碎叶城侧翼的任务,则交由目前正在赶来的朔方、陇右兵承担。他可谓马不停蹄,万里奔波来此,高仙芝是四月离开长安,七月开始西进,而他比高仙芝晚十五日出发。若不是天威军主力早就抵达了碎叶城,他不可能赶得上来。
好在高仙芝沿途还有所耽搁,而他行动顺利,故此能够勉强追上高仙芝的行程。他为后军主管,自然有节制诸军后勤的权力,而高仙芝部的后勤主要依靠拔汗那人,对于唐军的情形并不熟悉,叶畅又有意隐瞒,只说是高仙芝辎重,故此他们也不疑有他。
“大食兵已经抵达了?”
从前方回来的拔汗那人,带来了这个消息,叶畅神情顿时肃然。
“是,三日前大食兵到了怛罗斯城下,高公兵退过河,然后二日前,大食兵渡河邀战,双方在河东平地上激战一日,互有胜负。”那个拔汗那人小心翼翼地看了叶畅一眼:“高公有令,要你们速速往援。”
叶畅撇了一下嘴,这厮假传军令。
高仙芝肯定不知道他来了,否则绝对不敢传出这样的军令,没准还会放弃怛罗斯之战直接回军——他是不会相信叶畅,正如叶畅也不信任他一样。
现在叶畅对于高仙芝、哥舒翰、安禄山、安思顺这些胡将,都充满不信任。不是说这些胡将没有军略武韬,而是因为他们不将汉军的性命当人命看,他们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屡屡做出冒险之举,动辄丧师数万,这可大多是汉家儿郎。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继续押运军资,多送些牛羊来。”叶畅将那拔汗那人打发走。
“打起来了,我们的机会来了”在叶畅身边,王羊儿甚为兴奋:“叶中丞,让我为先锋吧”
“当我为先锋才是,你在云南,已经为叶中丞效力过了,如今好不容易轮到我”李晟奋然道。
“都别争了。”善直在旁劝说,二人便转向他,知道他与叶畅关系紧密,嚷着要他评理。
善直摸着自己的头盔,嘿嘿笑了起来:“都别争,我随五弟以来,每有战事,必为先锋,当是我才对”
“我白孝德岂能落后于人”
“卫伯玉亦愿为这先锋,必破贼军”
他们争执不下,只能让叶畅来评判。诸将个个争先,叶畅心中甚为欢喜,他笑道:“何必相争,莫非还怕没有立功的机会不成?善直师与羊儿的武勇,我都已经见识过了,你们二位就先随在我身边。李晟射术,当初曾见过,必有大用,但此处地理,你不熟悉,故也不宜为先锋。白孝德,我知你勇冠三军,惜哉高仙芝未能用你,今日便以你为先锋……伯玉,你也不必气恼,我也有一要事要交给你,你且稍候”
他一一安排,虽然没有轮到先锋之人有些不满,但都没有说什么。他对白孝德道:“你带二千轻骑,前往怛罗斯,不要急着参战,若是大食与高仙芝部对峙僵持,你就隐于山谷,勿得出战。若是高仙芝大败,你须得接应,务必要减少我军损失,然后退回白石岭。”
听得不是全力攻击,而是这样的任务,白孝德便有些不悦,他问道:“若是高大夫胜了呢?”
叶畅拍了拍他的肩膀:“怛罗斯周围尽是平原,敌众我寡,而且据闻大食兵善布鱼鳞阵,高仙芝于此处与敌战,乃不知敌也。葛罗禄暗怀异意,拔汗那另有私心,高仙芝过于信任此二军,乃不知己也。既不知敌,又不知己,而且敌军势众,岂有不败?我令你去接应,只是不忍我大唐军士,铁血男儿,白白将性命丢在怛罗斯畔。此次首功,必然属你,而且你救加的大唐军士越多,功劳就越大”
听他这样说,白孝德这才高兴,当下领命。他正欲离开,叶畅却道:“不急,你听我将安排说完。李晟,你领六千兵,多携弩矢,随白孝德之后,至白石岭,埋伏于山道两旁,注意藏好,放大食兵过来……孝德,将大食兵引过来,就要靠你了。”
白孝德应了一声,李晟则眼睛闪闪光,明白了叶畅的意思。
“我呢,我呢?”卫伯玉叫了起来,心中大急,现在连李晟都有事了,他却还没有
“你自然也有重任,我看你智勇双全,夺取怛罗斯之事,便交与你了。”
“什么?”卫伯玉愕然。
“你从军中选出能翻山越岭者,做好准备,翻过雪岭,沿雪岭北与砂碛边缘,绕至怛罗斯城。若是能夺城,便夺城,不能夺城,待大食军败之后,你便断其归路”
卫伯玉只觉得头皮一麻,眼睛险些都突了出来。
这可不是容易完成的任务,翻越雪岭,本来就是极为艰难的事情,再绕道砂碛,那更是双重险阻。
“中丞,非是我畏难,此事实在难行……”他叫道:“我愿为队头……”
“先不急叫难,你来看。”叶畅笑着道。
随着他的命令,几个士卒端来大木盘,叶畅将木盘一掀:“你来看”
卫伯玉一见便吃了一惊:“这是?”
“沙盘地图,这些时日,我让你多寻此地熟悉地理的向导,便是为此,你看,向导说此地有一条小道,可以翻过雪岭,贴着雪岭与砂碛行走,由群山指引道路,就不惧在沙漠中迷路。小道狭窄,大军难行,但供数百人行走,还是没有问题,若是你拿不下,我换善直师去做,在云南时,他与高适飞夺铁桥城,便是五日夜翻山数百里”
卫伯玉看了和尚一眼,咬了咬牙,富贵险中求,自己好不容易得到这样立大功的机会,不能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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