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的长风不知从哪里刮来,卷携着腐朽而潮湿的霉气,还有铺天盖地的血腥味,那是来自地狱的味道。
“啊~”嘶哑的叫声蓦然响起,其惨痛令人汗毛倒竖。
虽然声音已扭曲到变形,那熟悉的声线……即使化作灰、云涯都不会忘记。
墙角里,蜷缩着一道身影。
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行止癫狂,状若疯癫。
裸露的手背上,瘦骨嶙峋,青筋暴凸,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眼,那针眼已发紫,遍布在干瘦如枯枝的手臂上,犹如蜂窝般密集,令人头皮发麻。
惨叫声,就是从她的嘴里发出来的。
一声又一声,充满了绝望和痛苦。
她忽然抓挠着胸口,尖利的指甲划破胸口的肌肤,血肉模糊,滚倒在地上,像一只落入沙漠的鱼,无论怎样挣扎,只是徒劳无功。
所有被破烂的衣衫无法掩盖的肌肤上,遍布青紫的痕迹,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
她忽然睁眼,从凌乱的枯发间,一双幽绿的眼睛蓦然望来,云涯蓦然后退一步……
她忽然爬起来,从栏杆间朝云涯伸出手,坚硬的铁栏杆发出“丁丁铛铛”的响声,伴随着女子嘶哑呜啦的叫声,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幽幽回荡,令云涯惊起一身冷汗。
云涯一步步走过去,干枯的长发下,是一张被岁月摧残的面容,早已没有往日的艳骨风华,像是一截被榨干了水分的枯枝,在阳光下风干老化,直至最终归于黄土。
两年的时间,可以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折磨到什么样的境地?
她实在无法将那个妖艳明媚的女子和眼前这个仿佛八九十一样的老妪联系在一起。
姜锦瑟。
失踪了两年的姜锦瑟,原来一直藏在这里。
姜锦瑟疯癫了一阵子,眼中终于流下了眼泪,犹如干涸的沙漠里滴落的一滴雨水,划过苍老松弛的脸颊。
她终于清醒了。
她认出了眼前这个美丽出尘的少女是谁了,她又哭又笑,嘴中呜哩哇啦叫着,却始终发不出一个音节。
云涯从她微张的唇齿间发现,她的舌头被割去了。
姜锦瑟眼中迸发出惊喜,伸出的手仿佛想要抓住生命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救救我……救救我——她的眼中这样说。
一开始的惊恐散去,云涯眼中一片平静,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的人,无喜无悲。
她缓缓往前走去,姜锦瑟惊慌的追着她跑,“啊啊”急切的叫着,却最终被围墙拦下,再无法前进分毫。
这个房间很大,却只摆放了一张病床,上边躺着个奄奄一息的少女,口鼻间戴着一个氧气罩,旁边的心电仪上,线条起伏不定。
少女骨瘦如柴,脸颊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最可悲的是,她是个光头。
即使如此,云涯也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是谁。
心电仪忽然发出尖利的声音,线条归零,少女忽然颤抖了一下,整个人犹如缺水的鱼儿,大口大口的呼吸……
一队医护人员从后边的一扇隐藏的门内呼啦啦走出来。
“病人窒息,立刻实施抢救……。”
一群人围着濒死的少女打转,什么抢救手段都用上了,最终一只脚踏进阎王殿的少女总算被拽了回来。
给少女输上液,一群人如来时那般,呼啦啦离去,从始至终仿佛没有注意到外边还有一个大活人的存在。
少女重新归于沉静,如果不是旁边的心电仪上的数字,她几乎以为她已经死了。
经过无数次化疗放疗的身体,早已脆弱的如同玻璃娃娃,此刻不过是强撑着罢了,期间忍受过多少非人的痛苦,恐怕她自己都已经麻木了。
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折磨,死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然而现在,她连死都做不到。
她此生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平静的死去。
然而,这注定只能是个奢望了。
这样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折磨,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如果这是个噩梦,什么时候才能醒?
又一次梦中,她梦到了小时候,和小伙伴在田野里无忧无虑的玩耍,如果没有踏进云家这个大染缸,如果没有爱上云深……她是不是,就不用承受这样的苦痛折磨?
她后悔了,悔的肠子都青了……
然而时光不可倒流,她只能在日日夜夜的痛苦中煎熬下去,这个期限,将会是永远。
云涯握了握拳,走向下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十分空旷,什么都没有,只在最中间放着一个50寸大的屏幕,里边播映着一个画面。
北方古镇正是庙会时候,人来人往,摩肩擦踵。
一个民间杂耍团体被百姓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起来,有走钢丝的,有胸口碎大石的,更有顶缸变脸的,怎一个精彩了得,百姓看的目不转睛,喝彩声层出不穷。
一片热闹氛围中,所有人都在关注着精彩的杂技表演,无人注意到被大汉双脚顶起的大瓦罐上,有两个小洞,那洞并不明显,因为在高空中,更不引人注意,然而云涯却一眼就看到了。
黑黝黝的洞里、是一双眼睛。
像是酷暑炎夏里,猛然被人浇了一盆凉水,云涯心脏漏跳了两拍,脸颊瞬间煞白。
那双眼睛……她至死都不会忘记。
幽幽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凝视,却被困在一个罐子里,永远不见天日,虽眼观满世界的热闹,却显得那般残酷,因为那些热闹,更加凸显了她的绝望痛苦……
云姝……她是云姝……
她被做成了人彘,塞进了罐子里,随杂耍团走南闯北,见识了诸多人诸多热闹,然而那些热闹却与她无关,从始至终,她只是杂耍团手里一个玩物罢了。
她最后的命运,便是被困在一个小小的罐子里,看着这个世界,却也只能是看着罢了。
云姝是一个无比骄傲的女人,她不怕死,但她怕屈辱的活着。
这样的惩罚对云姝来说,是一个再也无法醒来的噩梦。
她宁愿做狗做鸡,也不想要这样毫无尊严的存活。
这绝对比一刀杀了她,还要残忍一万倍。
能想出这个法子的人,要有多狠毒的心肠?
云涯不是一个怜悯的人,这些人上辈子害惨了她,她与其说恨她们,不如说是恨自己,恨自己无能,恨自己蠢笨,她就算是再变态,也想不出这样折磨人的法子。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还是太嫩了。
“呵呵。”云涯低低的笑了两声,笑的无奈而悲凉。
屏幕里,大汉双脚一蹬,罐子被抛至半空,大汉一个翻转,稳稳的接住落下来的瓦罐,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喝彩声,大汉抱着瓦罐,笑呵呵道:“我们兄弟初来此地,还望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如此也不负我们兄弟卖力演出了。”
这个杂耍团不是糊弄人的,都是真刀真枪的功夫,精彩连连,看得人叹为观止,围观的群众看的来劲了,纷纷掏腰包献上门票钱。
“谢谢谢谢大家的捧场,接下来我们会为大家带来更精彩绝伦的表演。”
大汉随手将瓦罐丢到了一旁,咕噜噜滚落到角落,不知是谁指着那瓦罐叫道:“怎么有血?”
听到声音人们循声望去,果不其然,那瓦罐底部的缝隙里,有血迹逐渐渗透出来,淅淅沥沥,十分诡异。
大汉瞥了一眼,皮笑肉不笑的甩了甩手臂,手臂上一道狰狞的伤疤显露出来,“大概是我的伤口在表演的时候迸裂了开,把血不小心染了上去。”
原来如此,大家听了解释也没再多想,毕竟谁也绝对不会想到这个瓦罐里会装着一条生命。
接下来表演又如火如荼的展开。
云涯看着屏幕里的画面,瓦罐又被当作工具在半空抛来抛去,她无法想象瓦罐里是怎样一副画面,胳膊上起了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杂耍结束,大汉一行人收拾东西去了附近的饭馆吃饭,然后就近找了个宾馆休息,大汉抱着瓦罐走进房间,关上房间门后,第一时间把封闭的瓦罐盖子打开,立时一股恶臭味扑鼻而来,大汉狠狠呸了一口,嘴里骂道:“狗娘的,咋这么臭?”
即使隔着屏幕,云涯仿佛也闻到了那股味道,眉头不由得紧蹙起来。
大汉把瓦罐搁在桌子上,双手叉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最后一咬牙,直接把瓦罐给砸碎了……
“哗啦啦。”随着瓦罐的破碎声,隐藏在里边的东西也终于重见天日。
血肉模糊的一团,多好的眼力才能辨别出来这是一个人。
看清那团东西,云涯忽然弯腰,一手捂着胸口,剧烈的干呕起来。
她肚里空空,只能吐出一些酸水。
见惯了尸体和人体器脏,云涯本就该对这些不为所动,然而只要一想到这是云姝,她就控制不住胃里的恶心。
“真TMD操蛋,老子倒了八辈子霉摊上你这么个恶心玩意儿……。”男人嘴里骂骂咧咧的,从包里取出一个针筒,注满液体,直接扎了进去推送。
生不如死,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如此。
——
云涯双手捂着耳朵,跌跌撞撞的往前走去。
“衣衣……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肚子里还怀着宝宝,是我们爱的结晶,听话,把这碗粥喝了,我特意吩咐厨房熬了三个小时,医生说你营养不良,要多补补身体……。”
男人温柔的声音缓缓飘来。
听清这道声音,云涯整个人仿佛被雷给劈了一样。
这个房间比之前所有的房间都大,不论是陈设还是格局都那么熟悉。
正是江州的纪家庄园里,云深和纪澜衣曾经的卧室。
连墙上的油画,床头的台灯……都一模一样。
沙发上,坐着一个形销骨立的男人,他穿着白色的衬衣,黑色的长裤,简单干净,越发凸显的五官俊美摄人,却眼窝深陷,眼下发黑,眼神虽温柔,却有种诡异的空洞。
仿佛一个完美的人偶。
男人手里端着一个瓷碗,拿着勺子对着虚空,碗却是空的。
“衣衣……你在生我的气吗?我知道错了,以后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你原谅我好不好?乖,把这碗粥喝了……。”
男人温柔的声音却诡异的令云涯后背汗毛倒竖。
云深……这个男人是云深。
他果然在这里。
他是疯了,还是傻了?
手一抖,碗忽然摔在地上,碎了。
男人立刻弯腰蹲在地上,一边捡瓷片,一边焦急的说道:“衣衣……衣衣是我不对,你千万别生气,否则动了胎气,影响到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捡完瓷片,他笑着站起来,双手在半空中虚扶,“慢点……。”仿佛在搀扶一个人,然而他的面前只有一团空气,这幅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医生说是双胞胎,我们将会迎来两个孩子,衣衣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喜欢女孩子,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孩子,我会把她捧在掌心里疼爱……让她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如果是一男一女就好了,我们儿女双全,再也不要孩子了,因为我无法忍受你承受那样的痛苦……。”
云涯忽然捂着嘴,死死的咬着嘴唇,眼眶通红。
无忧无虑的小公主?何其讽刺?
云深,你若早日醒悟,又怎会有后来的一桩桩悲剧,我们所有人的痛苦皆是由你的懦弱和不负责任而生,我们都在痛苦的深渊里苦苦挣扎,为何你却忘了所有一切,沉浸在自己的梦里。
这不公平。
“云深。”云涯忽然大喊一声,双手抓着栏杆,她要唤醒他,她那么痛苦,姜锦瑟姜锦弦甚至云姝都因为他被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渺渺命运多舛生死未卜,她满身病痛从地狱归来,她们所有人都因为他承受了那么多痛苦,而他却大手一挥,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抽身,怎么可以?
男人听到声音终于抬眸望来,看到云涯,眼底绽放一抹惊喜,笑的像个孩子一样单纯。
“衣衣……你怎么在这里?外边冷,快进来啊……。”
云涯死死的咬唇,一字一字的说道:“云深,我不是纪澜衣,我是纪云涯……。”
“你不是衣衣?”
“纪云涯?”他喃喃念道:“纪云涯是谁?”
他忽然双手抱着脑袋,“纪云涯是谁?为什么这个名字如此熟悉?她究竟是谁?”
“纪云涯是你的女儿,你亏欠了太多太多的女儿,你怎么可以把她忘记?云深,你罪孽深重,别以为装疯卖傻就可以躲避这一切,你造的孽,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还不清……。”
“不……。”云深忽然后退,拼命的摇头:“我的女儿还没有出生呢,你休要骗我,你这个骗子,给我滚……。”
他飞快的跑到床上,钻进被窝里,用被子把自己的头蒙起来,锦被起伏不定,那具躲在被子里的身体在瑟瑟发抖。
“你不是我的女儿……不是……。”他嘴里依旧在喃喃念到着。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当然,你也永远唤不醒一个装傻的人。
自欺欺人。
云涯垂眸一笑,眸光充满嘲讽的悲凉。
姜锦瑟呜哩哇啦的叫声还在此起彼伏的响起。
姜锦弦身旁的电子检测仪发出嘀嘀的响声。
屏幕里,大汉粗鲁的叫骂声一跌声传来。
云深语无伦次的声音夹杂着深深的惊恐。
所有声音汇聚到一起,听的云涯头疼无比。
她曾经以为自己已是十分的心狠手辣了,然而残酷的现实教会她,她何其天真!
纪澜衣,你够狠、够毒、够残忍。
跌跌撞撞的走出来,云涯脸色白的吓人。
小南立刻担忧的走过去。
云涯身子一歪,眼看就要往地上倒去,被小南眼疾手快的扶住,避免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云涯陷入了昏迷中,期间一直浑浑噩噩的,嘴里还净说些胡话。
一直高烧不退,送走了医生后,子鱼管家眉头紧蹙,望着大床上昏迷的少女,叹息了一声。
主人又是何苦呢?非要把小姐逼至这样的境地。
想到医生的话,子鱼管家眉头蹙的更紧了,小姐的身体有太多隐疾,能好好活着本就是个奇迹了,主人、你就不能对小姐多点宽容吗?
心底对这少女,有着深深的怜惜。
“照顾好小姐,小姐若出什么差错,你们十条命都不够赔的。”子鱼管家朝侍立两旁的小南和阿华厉声说道。
两人立刻恭敬的垂下了脑袋。
子鱼管家转身走出了房间。
门外背对门口的方向,静静站立了一道窈窕的身影,红衣如火,仅仅一个背影,便是绝代风华的艳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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