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杏儿是个妇道人家,也明白当了俘虏是什么下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慌得她站不稳,倚在门框边。
陈子锟扶起杏儿,低声道:“没事,带队的是王栋梁。”
“是栋梁啊。”杏儿稍微放心了点。
“家里电话还能用么?”陈子锟左顾右盼道。
“兴许还能,反正不打不交钱,宝庆就打了个盒子把那玩意罩上了,我带你去。”杏儿打起精神带着陈子锟来到倒座房客厅里,桌上摆着一个木匣子,里面装了一部手摇电话。
陈子锟知道冯玉祥刚占领北京,很多事情来不及做,比如电话监听之类的,现在打电话应该是安全的,可是他猛摇了一通后,电话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想必是昨晚国民军进京之时把全城的电话线都给割了,还没恢复,这下糟了,计划必须修改,陈子锟眼睛一转,看到院子里的空车,便道:“找个可靠的人帮我送封信。”
杏儿道:“没问题,张大牛就行。”
张大牛正蹲在院子里吃饭,听到杏儿吆喝赶紧擦擦手过来,看见陈子锟坐在客厅里,顿时惊呆了:“大老板,你啥时候到的?”
陈子锟刚好写完两封信,交给张大牛道:“这一封送到东文昌胡同陈府,这一封送到赵家楼附近的姚公馆,明白么?”
“得了,保证给您办的妥妥的。”张大牛将信揣在怀里,拿起空车出了门,正遇到王栋梁,两人是老相识了,见面打招呼。
“栋梁,忙着呢?”
“是啊,给陈大帅站岗,大牛哪儿去?”
“出车,顺带着给大帅捎两封信。”
“您忙着,回见。”
“回见。”
张大牛拉着车颠颠的跑了,王栋梁叫过来两个矫健的年轻士兵:“你俩,跟着那个拉车的,看他去了哪儿。”
两个士兵跟着去了。
……
晚上,张大牛收车回来,将鉴冰英文手书的回信,说姚依蕾来过,但自己不打算抛下丈夫逃走,卫队已经做好准备,随时杀出城去。
姚公馆却没有回信,据说姚家人已经搬到东交民巷去了。
陈子锟已经换好了衣服,中将军装太扎眼不方便逃走,他搞了一件蓝布短打,腰里还塞了块白手巾,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一个拉洋车的。
把宝庆和杏儿叫到跟前,陈子锟叮嘱道:“京城怕是要乱上一段时间,你们自己小心,我走以后,明天一早你们再给王栋梁说,他不会为难你们的。”
杏儿眼泪啪啪的:“这一走,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见。”
宝庆道:“大锟子,你放心走,不要担心我们。”
陈子锟道:“事不宜迟,告辞!”
忽然电话铃响了,陈子锟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本以为是姚依蕾打来的,可是听筒里却传来冯玉祥的声音。
“老弟啊,我怕你的卫队一时冲动做傻事,把他们的枪给缴了,你不会埋怨我吧。”
陈子锟心一沉,道:“总司令,即便您要和我并肩携手铲除军阀,也得等我回江东再议啊,我孤身一人在京,帮不了你什么忙。”
冯玉祥道:“曹锟退位了,内阁总辞职,我们大家推举黄郛暂代总理职位,陆军部还缺个次长,我觉得老弟你最合适,你别担心,江东省军务督办的职务你依然兼着,我就是想让你发个通电,告诉天下人你陈昆帅是支持俺老冯的。”
陈子锟道:“容我考虑考虑。”
冯玉祥笑道:“革命不等人啊,我给你三天时间好好想想,就这样吧。”
陈子锟放下了电话,宝庆两口子呆呆看着他。
“走不成了。”陈子锟平静的说。
忽然电话又响了,再度拿起,这回是鉴冰的声音:“我找陈子锟。”
“我就是。”
“谢天谢地,电话终于通了,你没事吧,下午来了一百多个兵,把赵玉峰他们的枪给下了,现在怎么办?”鉴冰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没事,你怎么样,弟兄们都还好吧。”
“我们都好,不过兵还围在宅子外面,不许进出。”
“不用怕,他们的目标是我,你们耐心等待,要不了几天就没事了。”
放下电话,陈子锟叹口气:“回去睡觉。”
……
就这样过了三天,外界信息全部隔绝,就连报纸都看不到,陈子锟如坐针毡,自己被软禁在北京,江东那边肯定知道,阎肃等人立足未稳,孙开勤的余部还有很大力量,警察厅长麦子龙也是虎视眈眈,搞不好打下的江山就拱手送给他人了。
可是答应冯玉祥的要求实在违背自己的良心,虽然冯玉祥发动兵变的出发点也是迫不得已,换了自己在他这个位置上,为了自保也会放手一搏,可是这样一来只会造成更大的恶果和混乱。
三天后,冯玉祥再次打来电话,依然热情洋溢:“老弟啊,我报告你一个好消息,我部在杨村和吴佩孚激战,打了一个打胜仗,把吴小鬼儿包围起来了,灭他是早晚的事情。”
陈子锟道:“总司令,我有一言相劝,你听也罢,不听也罢。”
“你说。”
“不要赶尽杀绝,留吴玉帅一条生路,否则奉军独大,将来就不好收场了。”
“我懂……通电的事情你想好没有?”
“恕难从命,请总司令体谅。”
“老弟你真是顽固,好吧,我再给你留一段时间,等孙先生北上主持大局之后,全国将迎来一个新的局面,到时候让事实说话,不信你不配合。”
……
从当日起,紫光车厂的电话线被切断了,不过陈子锟却和鉴冰、姚依蕾取得了通信联络,信件通过每天来打扫茅房粪坑的粪夫送出,经由于德顺转手送到东文昌胡同鉴冰手里,以及六国饭店姚依蕾那里。
虽然消息被国民军刻意封锁,但东交民巷的外国人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听说冯玉祥自觉独木难支,已经请寓居天津的段祺瑞出山了,而一直承诺不入关的奉军也将大部队开进了山海关,最让陈子锟心焦的是江东省的消息,孙开勤死灰复燃,居然也打算出山了。
再不走就真晚了,陈子锟苦苦筹划数日,终于想出一个奇谋来。
已经是十一月初了,北京的天气冷了起来,守在紫光车厂外面的监视部队还没换上冬装,整天蹲在胡同墙根太阳地下瑟瑟发抖,杏儿看不过眼,每天都烧热水给他们喝,久而久之,和这些大兵也熟络起来。
胡同里忽然多了这么多人,茅厕整天坑满谷满,粪夫来的次数也勤了些,这天中午,粪夫拉着一辆箍着铁皮的粪车又来打扫,先进了车厂后宅,过了十分钟出来,又在胡同官茅房里胡乱铲了几铁锨,拉起粪车就走。
“等等。”王栋梁拦住了粪车,他发现这辆车和以往来的粪车不太一样。
“老总,啥事?”粪夫笑呵呵的问道,但眼神明显紧张起来。
王栋梁扶着驳壳枪绕着粪车走了一圈,挥手放行。
粪夫如释重负,拉起车子就走,刚走十几步远,就听后面一声喊:“站住。”
粪夫一个激灵,还是站住了。
“后会有期!”王栋梁没来由的喊了一嗓子。
……
十几辆装满大粪的粪车从永定门出城,这是于记粪厂的车队,每月都要运送肥料去乡下,不过这次时间略微提前了几天,守门的士兵才懒得检查臭烘烘的粪车,看也不看就放他们过去了。
出了城门不远,车队停下,粪王于德顺亲自走到一辆车前,卸下木板,打开夹层,陈子锟从里面爬了出来。
“哎呀可憋死我了。”虽然夹层里是干净的,但身上还是沾染了不少臭味。
“兄弟,把衣服换上。”于德顺奉上鉴冰准备的衣服,鉴冰心思缜密,怕陈子锟穿的太扎眼,特意预备了一套款式过时的旧西装和旧皮鞋。
陈子锟还了衣服,冲于德顺一抱拳:“多谢搭救之恩。”
于德顺正色道:“大帅找我帮我是看得起我于德顺,为朋友两肋插刀,是咱江湖中人应该做的。”
陈子锟用力点点头:“后会有期!”随后大踏步的离开,走出十几步远,回巍峨的北京城墙,心中不免凄然。
前面路边停了一辆汽车,见陈子锟过来,姚依蕾打开车门道:“上车。”
陈子锟疾步上车,司机阿福点火启动,一踩油门,沿着尘土飞扬的大路向南疾驰,直奔天津而去。
当天傍晚,汽车抵达天津码头,此时天津已经被国民军占领,怕引起注意,陈子锟买了一张三等舱的船票,回到汽车旁再次问道:“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走?”
姚依蕾道:“江东那边也不太平,我怕去了会拖累你,再说我有身孕,经不起旅途颠簸,六国饭店毕竟是洋人的地盘,国民军胆子再大也不会进去抓人的。”
陈子锟依依不舍,姚依蕾却爽朗的笑了:“我的男人是九万里鲲鹏,怎么也如此小家子气,你还记得五年前么,也是在天津码头,也是阿福开车,也是这般场景,你是怎么说的?”
“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君。”陈子锟低低的答道。
“去吧,我和鉴冰都不会有事的,我们还有孩子,在北京等你。”姚依蕾用力拥抱了一下陈子锟,回身上车,关上车门再不看他。
陈子锟深吸一口气,提起行李毅然决然的向码头走去,身后是漫天血色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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