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章晗这单刀直入的一句话,王凌思量再三,索性爽快地点了点头,又劝慰了两句。
“大嫂,虽说军情急报道是开平告急,但开平从已故太上皇即位之初便开始修缮经营,至今已经有二十年,高筑墙广积粮,再加上兵员都是训练有素,水源亦是打有深井,供给充足,章大人老成持重用兵稳重,不会轻易让虏寇得逞的。”
从王凌这个定远侯手把手教导长大深通军略的女儿口中听到这话,章晗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随即便点点头说道:“父亲早就和我说过,既是上了战场,便要把生死置之于度外。既然领命镇守开平,便有相应的觉悟。”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随即冷笑道,“不过,四弟妹可知道,如今朝中对于遭受虏寇袭扰的开平等地,是个什么看法?”
这几天王凌一直守在清宁宫,尽管陈善睿和陈善嘉兄弟随着陈善昭,常常被皇帝召见与文武重臣一同商议这一军国大事,然而她根本没有机会和陈善睿独处,因而也没机会去问都商议出了什么。此刻听到章晗这一问,她本能地觉着事情可能会有问题,当即问道:“他们怎么说?”
“哪怕此次守得住,等到这一回虏寇兵锋过去,就弃守开平!”见王凌勃然色变,她便一字一句地说,“不止是开平,北平行都司的全宁卫、大宁卫,以及开平左右前后中屯卫,一并都要弃守,废北平行都司。而在西北。亦是要弃东胜卫、云川卫、丰州。”
“这些败家子!”王凌一时又惊又怒,竟是拍案而起道,“太上皇尸骨未寒,他们怎就敢这样说!当初为了拿下那些地方。多少将士浴血奋战,死伤多少人才拿下来的地方,而为了修筑卫城屯田自给。又耗费了多少时间多少钱粮,他们竟然想要丢了这些城池!”
看到王凌的反应正如自己预料的那般,章晗只觉得心头微微一松,当即开口说道,“他们的理由很简单,那些地方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但既然为了维持这些地方耗费巨大。还不如痛下决断说丢就丢了。更何况,整个北面和西北没有可以独当一面的人,既如此,把兵力龟缩起来守御,便是很必要的。用文官中间一句通俗的话来说。开疆拓土穷兵黩武,汉武帝晚年空了国库就是前车之鉴。”
“狗屁!”王凌一时柳眉倒竖,脸上尽是杀气腾腾,“按照他们的说法,年年进犯岁岁纳贡,还得倒贴和亲的公主,那倒是天下太平的美谈了?打仗是要死伤,是要钱粮,但有道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要是边疆没有派得上用场的铁军,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世,一旦乱起来怎么办!我知道那些老家伙都是想着什么,一个个都对安史之乱后藩镇拥兵自重的例子忧心忡忡,可他们也不想想,这把武将都养成了软蛋。前朝是怎么亡的!”
说到兴起,王凌忍不住狠狠捏紧了拳头,到最后察觉到自己失态,她本待掩饰几句,可看见章晗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想起自己和章晗同甘共苦了这么久,性子脾气也瞒不过去,她索性坐下之后有些嗔怒地说道:“大嫂,你故意的!你知道我最恨那些软骨头!”
久未和王凌有这般深谈,此时此刻经过这么一番对话,仿佛关系又回到了从前那亲密无间的时候,章晗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可笑过之后,她便正色说道:“四弟妹,我自然明白你的性子,所以今天才留你下来。太子殿下刚刚晕倒被人送回来,回清宁宫之前却对我说了一件事,那就是如今朝廷除了商议开平之围,还在商讨的更有另外一件事,那便是以谁去镇守北平!”
章晗抛出了这样一个话题,王凌顿时吃惊不小。同样善于审时度势的她倏忽间就明白了章晗的用意所在,可正因为明白,她不由得有些难以置信:“大嫂,你的意思莫非是,让善睿去镇守北平?”
“难道你觉得四弟不合适?”
王凌不禁沉默了。她当然知道丈夫心心念念想的是什么,当然知道他仍然惦记着东宫不想罢手。可在她看来,与其在京城被人怂恿,与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陈善睿还不如领兵一方,以功绩来说话!想归想,只看如今皇帝诸子都留在京城,诸世子郡王也都留京不遣,即便陈善睿封了燕王,她却知道这几乎是奢望。然而,章晗直截了当地提出这一条,无疑表示陈善昭对此亦是首肯的!可是,当今皇帝陈栐便是由赵藩入主大宝,难道陈善昭就不担心陈善睿会故技重施?
踌躇了许久,她方才低声问道:“大嫂此言当真?”
“自然当真。若是四弟也愿意,太子殿下愿意领衔提出此事。”
“你让我想想。”一想到不用在京城憋着,尽管谈不上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可终究可以放手一搏,王凌忍不住陷入了犹豫和迟疑中。等到章晗欣然点了点头,她方才有些心神不宁地转身出了屋子。当走到屋外,看着天空中那一轮缺了一块的明月,她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宿在东宫这一晚上,妯娌三人感觉各异。魏氏是着实累得慌了,一沾着枕头便呼呼大睡,甚至还发出了均匀的鼾声;陆氏是瞅着屋子里那些简朴的陈设,思量章晗是不是故意摆给她们看的,翻来覆去直到下半夜方才终于合眼;至于王凌,脑海中想着章晗所说的话,整整一夜她都在辗转反侧,次日一大清早用冰凉的井水敷了脸和眼睛,这才最终换上了斩衰出门。
回了清宁宫,一整个白天,她都没有找到机会和陈善睿单独说话。直到夜晚来临时,辽王陈善嘉提议大家轮流去睡两个时辰,养精蓄锐,她这才终于寻到了机会。然而,当把事情大略透露了一二,她甚至没有说这是章晗的提议,陈善睿仍然在乍一听说之后便勃然色变。
“北平?镇守北平?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倘若不是碍于这是在清宁宫,陈善睿的咆哮几乎能掀翻整个屋顶,“你忘了父皇是怎么才能登上大宝的?是因为他得了你和大嫂拿到的密诏,是因为得到了正统名分,否则,他就只能一直窝在北边那一亩三分地,眼睁睁看着九叔登基之后拿他开刀,最多到那个时候才忍无可忍发兵!要是我去镇守北平,就同样会陷入那个困局!而且,父皇便是从那里起家的,你以为他们会不提防我?到了那时候,只要钱粮稍有不继,我的喉咙就会掐在别人手上!”
“你就那么想豁出去争?你只想着赢了之后能够拥有天下,可你难道就没想过,你输了不但是一无所有,兴许连自己都可能搭进去?”王凌看着犹如受困的熊一般来回乱转的陈善睿,心里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若是能够跳出京城建藩北平,未必就不是一条海阔天空建功立业的路!大哥不是九叔,他能够容得下人!更何况你立下战功,未必就没有机会……”
“大哥从前自然不是九叔,但他今后却未必不是九叔!”陈善睿冷笑了一声,随即眼神便仿佛刀子似的看着王凌,“你一个劲劝着我去镇守北平,莫非是怕到时候生死相争,我拖累了你?”
“你……”王凌只觉得一口气憋在了喉咙口,见陈善昭脸上满是阴霾,眼神晦暗,忍无可忍的她不禁狠狠说道,“要是怕死,你以为当初我会嫁了给你,那时候赵藩的情形好到哪儿去了?要是怕死,你以为我会留在京城陪着大嫂,你以为我们能逃出生天全是运气?要是怕死,你以为我们不会在京城里潜踪匿迹,用得着豁出去闹了那一场又一场?陈善睿,算是我瞎眼看错了人!”
看到王凌撂下这么一番话,便如同旋风似的从身旁掠过,陈善睿只是一愣神,再伸手想去拉她的时候,入手的便只有轻飘飘的一截空气。他看着妻子那背影呆呆愣愣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追出去,而是颓然到了床榻边上一屁股坐了下来,心中想起了开平有变的消息传进京城时,杜中对他说的那些话。
北平固然好,北平布政司固然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但那儿太小了,太小了!这一次若主动请缨带兵,再要回朝就难了。而大哥想让他屈居这一隅之地,可是他不愿意!
当一身斩衰的王凌突然从里头跑了出来,正在明间灵堂内的守灵的陈善昭和陈善嘉兄弟两个顿时吃了一惊。而陈善嘉见人根本不理会自己就匆匆往外去了,他赶忙推了一下旁边的魏氏,又开口说道:“你快出去看看,宫中这会儿四处都落锁了,别让四弟妹走错了地方!”
“哦哦……”
等到魏氏匆忙追出去,陈善昭方才垂下了眼睑,心里知道,章晗固然是对王凌说出了那一重意思,但只怕他那四弟不愿意接受。在陈善睿看来,苍鹰翱翔的地方不应该只局限于那一小块天空,却没想到至少那样还有一片可以自由翱翔的天空。既然这位四弟不愿意,北边的困局,他只能另想办法了!要把那些国土拱手让人,他日后如何对得起刚刚去世的祖父!
想到这里,他拍了拍频频往后头门那边张望的陈善嘉,沉声说道:“三弟,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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