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外已经围了差不多三四十人。尽管在这深夜之际,宫城中犯夜的处罚远远比京城中犯夜禁的下场更重,但这会儿汇聚在这里的人无疑并不在乎这一点。这些往日在宫中都只是从事最底层杂役的内侍们,此时此刻却流露出了往日卑微恭顺之外的另一层表情,一个个的眼睛里在这深夜中绽放出了夜枭一般的光芒,每个人的手中或是拿着简陋的铁锤大棒,或是拿着也不知道从那儿得来的小刀匕首,前头的几个人在这寂静的夜色中一下下拍响了坤宁宫的大门,而后头的人则是保持着死一般的寂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被簇拥在后头当中的人方才用极其难听的公鸭嗓子喝了一声:“不用敲了,里头都是些老弱妇孺,想必也没有胆子开门迎战!兄弟们,十多年了,十多年来我们东躲西藏,最后忍尽了屈辱方才混进宫来,等的就是这一刻!原本想拿狗皇帝的脑袋来祭祀咱们死了的那些的兄弟子侄,现在老天有眼,让他自个儿失陷虏中,那我们就拿他的妻子儿女开刀!咱们遭的这些罪挨的那一刀,让他们加倍偿还!”
“血债血偿!”
墙角悄悄爬在墙头的一个年轻内侍看见下头人齐声应和,随即竟是分成几拨往墙边而来,一个接一个叠起了罗汉,一时魂不附体,慌忙滋溜一下爬了下地,随即撒丫子就往坤宁宫正殿跑。径直到了东暖阁,见门口的张姑姑慌忙拦他,他也顾不得其他,猫下腰就钻了进去。进了屋子的他也顾不上看还有哪几位贵人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便结结巴巴地说道:“外头足足有好几十个人,这会儿正在叠罗汉,立马就要翻进来了!”
陈善恩和章晗同时色变。就在这个时候,外头陡然之间传来了一声惨呼和厮打呼喝声。知道竟然已经有人翻墙闯进了坤宁宫,章晗本能地瞥了一眼傅氏,却见这位中宫皇后不慌不忙往枕边一探,手中已经抓了一把短小精悍的裙刀,反倒是陈善恩仿佛有些发呆似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而外头的张姑姑已经退进了屋子里,就那么守在了门口,而闵姑姑则挺身护持在了傅氏身前。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女子的娇喝声。
“太子妃,似乎是飞huā的声音!”
章晗也听出了那叱喝的声音。想起飞huā虽断了一臂,但身体调养好之后却硬是不肯做闲人,领了自己交待她的事情不算,右手齐腕而断的她苦苦用左手练刀,如今一身功夫更胜从前,她不觉深幸早早把人召入了宫中。然而,就在她才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只见门前门帘突然被什么东西劈了开来,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只听一声如击败革似的声响,依稀可见一个人影被张姑姑一头顶了回去。而紧跟着,门外便传来了一声惨哼,旋即声音戛然而止。
“皇后娘娘和太子妃殿下可还好?”
这一声问得异常焦急。此时此刻,又听得外头稍远的地方厮杀声阵阵,可院子里似乎再无动静,章晗连忙出声说道:“母后无恙!”
“奴婢一身血腥,不敢面见慈驾,便在外护持,定不会让奸徒越雷池一步!还请皇后娘娘和太子妃殿下放心,内官监阎立和御用监陈海已经率人于宫外剿灭奸徒,必然很快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外头那个女子犹如神兵天降,又听到阎立和陈海这两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名字,刚刚眼见自己人迟迟不至而心神慌乱的陈善恩顿时更加惶惑了起来。看见章晗长长舒了一口气,旋即便对傅氏轻声解说着什么,他哪里还不明白章晗竟又是提早布下了这些先手,一时间不禁又气又急。可此时他手上的棋子都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不得不咬牙切齿静观其变。
而傅氏从章晗口中听说这外头前来援救的人,就是当初赵王府中和秋韵一道以身作饵,引开了不少敌兵的两个侍女之一,不禁赞赏地挑了挑眉,旋即又看了一眼秋韵。想起二人功高,虽是赏赐了不少金银玉帛,秋韵家人已经都不在了,却只图赦免昔日旧主六安侯夫人吕氏,飞huā的家人据说不过是生活优渥,但毕竟和那些有功男人们可以封官不同,她不禁在心中思量起了如何建言皇帝,真正意义地封赏这些有功的女子。一时间,哪怕外头喊杀阵阵,宁静的夜色早已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她却自始至终没有再去留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被之前那一下顶得发髻散乱的张姑姑发现动静渐渐轻了,她便随手把散落的头发挽了个纂儿,然后悄悄出了门去。看到外头明间里倒伏了一具尸体,还有一个浑身浴血左手持刀的年轻女郎,她连忙冲其微微一点头就快步往外走,待出了正殿到了外头院子里,见横七竖八倒着四五具尸体,四周围好些内侍正在彼此帮忙包裹伤口,还有些人则是仰头拼命盯着墙角,仿佛生怕什么时候再跳一个人下来,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终于,有一个年长的内侍瞧见了她,慌忙迎了上前。
“张姑姑。”
“外头怎样了?”
“回禀张姑姑,外头是内官监右少监阎立,御用监左少监陈海。他们传话进来说,奸徒大多都拿下了,但是生擒活捉的固然不少,但大多数都服了毒,一时间也没工夫去救他们。他们说,如今夜已深,不敢惊扰皇后娘娘,会在坤宁宫宫墙外护持着,请皇后娘娘安歇,等天明之后再面见娘娘禀报事由。”
当傅氏从张姑姑口中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她便笑了起来:“他们倒是谨慎,大约生怕我以为他们是借机诈门。让他们夤夜赶到坤宁宫,又殊死拼杀了一场,倘若我还不敢见,岂不是让这些拼死一战的勇士们寒了心?传令下去,开坤宁门!”
一听这话,陈善恩一愣之下,连忙开口说道:“母后,外头情势尚不明朗,母后千金之躯,万一有人趁机为乱……”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傅氏那锐利的目光扫视了过来,下半截话顿时给憋在了喉咙口。而傅氏在看了他片刻之后,这才淡淡地说道:“他们忠心为主,固然是应该的,而我身为六宫之主,自然更有一见那些忠臣义士的胆量。来人,去把阎立和陈海召进来,还有门外那位飞huā姑娘,让我好好看看我们大齐朝的巾帼英豪!”
随着张姑姑出了门去,第一个进来的自然是飞huā。只见她身上到处血迹斑斑,脸上还沾染着血污,看上去说不出是狼狈还是狰狞。看见她手中还拿着刀,陈善恩原想呵斥,但想起刚刚傅氏那意味深长的话,他最终还是索性闭嘴不言。果然,傅氏见她跪下要磕头,便笑着说道:“别跪了,今**是大功臣。来,上前让我瞧瞧。想当初还是我让人挑了你们两个去京城保护太子妃和燕王妃,没想到你和逐月救过她们俩一次,又救了我一次。”
“皇后娘娘过奖了,奴婢只是稍尽心力。”
飞huā偷偷瞥了一眼章晗,虽想放下刀上前,但仿佛又有些顾虑。等到听见身后传来了有人进来的声音,她也顾不得刚刚皇后傅氏的召唤,一个闪身就站在了床榻一侧,专心致志警戒了起来。即便进来的阎立和陈海都是自己从东宫出来之际见过的人,但她仍不敢有任何放松。而皇后傅氏打起精神随口问了阎立和陈海几句,却不时侧头去看这个左手提刀而立,右手半截袖子却空空荡荡的年轻女郎,一时更坚定了要封赏她的心。
至于陈善恩,听着阎立和陈海你一言我一语,解说外头那些人是当初章晗和王凌为了从南京到北京这数千里路途而专门训练出来的,足足有两百余人,俱是善用棍棒的好手,刚刚留了人护持东宫,分了人去清宁宫和东西六宫把守门户,剩下的人就都到了坤宁宫,外头被拿下的人中,甚至有自己预备的那些等着这边厢大乱,然后前来救皇后傅氏的人,他不禁更是恨得牙痒痒的。
他算来算去,只觉得如今宫闱正乱,傅氏病倒,章晗侍疾,再加上外头消息不妙方有可趁之机,却没有想到章晗竟是做好了如此充足的预备!所幸他这一次亦是不曾贪大,只是建言废黜陈善睿的燕王爵位,否则现在他只怕就要大难临头了!
这宫中的乱象终于疏解,傅氏长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冷不丁问道:“太子如今可好?”
陈海和阎立对视一眼,陈海便小心翼翼地说道:“回禀皇后娘娘,奴婢没见着太子殿下,东宫是长宁郡主居中调度。长宁郡主让人全都集中在后院丽正殿,却是在前院春和殿召见了我等,分派了任务之后,只在东宫留了二十个人。”
听到这话,傅氏顿时愣住了。尽管陈皎这个孙女一直冰雪聪明,但她却没想到这种时候竟然是小小年纪的陈皎担此重任。而她心头欣慰的同时,一旁的陈善恩却冷不丁出言问道:“那大哥人在何处?”
此话一出,不但陈海阎立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就连飞huā也在傅氏征询的目光下摇了摇头。而章晗见傅氏看向了此前打包票的自己,虽然她直觉地认为陈善昭必然安然无恙,但此刻断然不能随口说话。就在她思忖的当口,陈善恩冷不丁又开了。。
“大嫂刚刚说东宫管事牌子路宽早早坦言了养子受奸人所惑,还说正在查证此事。现如今虽是奸徒伏诛的伏诛,被擒的被擒,但大哥却还没下落,大嫂却怎么说?”
章晗正要回答,突然只听得外头传来了陈善昭爽朗的笑声:“原来二弟这么关切我,倒是让你担心了!”
随着这声音,一身便袍的陈善昭闲庭信步似的进了屋子,先是向傅氏长揖之后,方才开口说道:“好教母后得知,四弟让王府仪卫司仪卫正夏勇把金吾左卫指挥使杜中打昏后捆绑了送进宫来,说是杜中挑唆他犯上作乱,而且在京城挑唆了不少将领兴兵作乱,他如今已经亲自领着亲兵去弹压了。这事儿实在有几分稀罕,我这个东宫太子不得不亲自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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