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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 他又回头:“夏晚, 徜若六畜半夜没了气息, 记得到隔壁来叫大哥,大哥这腿受了伤, 这几日都在家,会过来帮你照料他的。”
这话说的就有些狠了, 毕竟兄弟到陪/睡的地步, 以甘州风俗, 那是在人临死的时候。
郭银这话的意思,其实就是在暗示夏晚, 郭嘉随时会咽气。
郭嘉忽而清了清嗓音, 道:“不呈想我的病竟也能让大哥这样操心,不过大哥怎知我随时会咽气?”
郭银脸色颇有几分难堪, 低声道:“上一回, 你不是睡了七八天才醒,据说要不是夏晚嫁进来冲喜, 你就没气了。
你不知道哥哥当时在兵营里有多急,恨不能立刻赶回来照看你,见你最后一面。”
郭嘉轻轻唔了一声,道:“那可真是让大哥操心了,不过为了不叫你操心,我也会挣扎着多活几年。”
郭银叫郭嘉噎了个半死, 脸白了一白, 再瞧窗子里的夏晚, 依旧沉沉静静的书着字儿,遂又是一笑,转身走了。
*
如今正是赶着种糜子的时候,郭万担家五百亩旱地,至少种着一百亩的糜子,当然,种出田来,也不止他一家子吃。家里的长工们大多有家有口还有孩子,那几十上百口人,全得郭万担养着。
所以,荒什么也不能荒了地,身为地主,天上下刀子都不能耽搁了种地。
这会子婆子们已经做好了晚饭,要抬到地里,去给长工们吃了。
地主家不养闲人的,便郭嘉,只要在家就得干活儿。
他见婆子们抬着晚饭走了,而夏晚鬼画符似的,也能画好自己的名字了,遂自外院捡了两把铲子来,道:“你是乡里姑娘,田想必是会锄的吧,此时天还早,咱还得再干点儿活计。”
夏晚连忙点头。
她不止会锄田,还锄的很好呢。
俩人一人一把小铲子。夏晚以为是要到旱田里去锄冬麦,却不呈想他带着她,是进了后面的果园子。
这园子里头,种着老郭家自己人吃的各类菜蔬,甜葱、水萝卜、黄瓜、小白菜儿,一笼一笼的,因种的早,又是向阳的山地,光照好,如今都已经蔚然成势了。
郭嘉让她锄的,是垅子已经高涨起来的小白菜儿,瞧着有些打蔫儿了。郭嘉并未锄田,他自己找了只梯子,搭上梯架子,在疏梨树上的繁枝子。
这块小白菜就在篱笆旁,园子里别的菜都是好的,就它蔫儿了,而且照这蔫的样子,还有点儿像是生了虫。
夏晚揪了一朵小白菜起来,翻个面儿一看,果真,后面密密麻麻一层透明质的小虫子,这是旱虫,趴附在菜叶子的后面,基本会旱光叶子上的水份,只要吸光水份,菜也就死完了。
这种虫,一般都是因为务地的人太懒,不肯给白菜堆灰肥才会起的,郭万担家这地里灰肥堆的很好,怎的会起虫呢?
她顺着摸过去,便见篱笆那一边是一块与这边一模一样大的菜园子。
不过园子里的甜葱歪歪倒倒,水萝卜蔫蔫哒哒,小白菜儿皆是枯黄的叶子,都快要给旱虫旱死了。
夏晚明白了,那虫子,是从隔壁传过来的。这虫子要再传染下去,郭万担家这一园子的菜都要遭殃。
不过她虽小,这方面却是行家。
随即,夏晚换了把大铲子,就开始在篱笆旁挖沟了,以她的经验,只要挖上一道壕沟,再在沟里洒上草灰,基本就可以隔绝隔壁的旱虫了。
*
正挖着沟子,夏晚便听隔壁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你大伯也是糊涂,六畜更是个糊涂蛋儿,都快死了还给家里留个祸害。官兵能惹吗,关西大营能惹吗,他也不想想,惹了官,你和兴儿的前程怎么办?
小夏晚那般晦气,就活该被拉去填棺材瓤子。”
这是郭嘉的奶奶,串串娘。
接着是郭银的声音:“奶奶,刚才提督大人走的时候都答应我了,说我只要能把夏晚给哄顺过心来,他就给我一个五品游击将军的军衔,不过这事儿咱们得谋划着来。”
串串娘一听果然大喜:“我的银疙瘩,果真有这事儿,她能帮你换个将军衔回来?”
郭银道:“恰是呢。我爹和夏黄书有点交情,当初提督大人要抓她,还是我给她通风报的信儿,本是想着朝廷肯定不会再行献祭的事情,我对她好一点,她感激我,不就嫁给我了吗?咱家贫,也没有银子做彩礼,正好得个便宜媳妇儿,谁知道朝廷竟也答应行献祭,她还偏偏就跑到隔壁去了。”
串串娘一巴掌拍在大孙子的脑门儿上,骂道:“就说你们父子只有小聪明,还白得的媳妇儿,我就是叫你打光棍着,也绝不会答应你娶那泼辣女子,没得晦气。
快想办法,把她给我哄到关西大营去。”
乡村里地广人宽的,又隔壁的郭嘉和夏晚都不做声儿,只是在悄悄干活儿,所以串串娘和郭银也不知道俩人谋划的事儿,早叫隔壁的人听了个一清二楚。
夏晚边听,边默默拿铲子刨着沟垅。忽而觉得身后莫名一冷,回头,就见郭嘉屈膝,半跪在自己身后。
春三月,满园花树,梨和苹果不过苞蕾,桃花已绽,粉嫩嫩的红。
郭嘉一件砖青色的大褂儿,面噙着笑,格外瘦,细条条的高个子,两眼莫名的桃花微浮,就在株桃花树下,就那么低着头,温目望着夏晚。
他若不笑,夏晚倒不觉得有什么,他越笑,夏晚就越发的恼。
偏他什么也不说,就那么不停的笑着。
夏晚咬着一口银牙,望着笑了个无比得意的郭嘉,心说这厮可真是气人,这是摆明了笑话我不倒贴不成,还要被二房给商量着卖到兵营里去。
她也是气急了,转身便走。
郭嘉笑够了还转身骂了句脏话,回头见夏晚已经气冲冲的走了,跑过来伸手就要抓她。
谁知才一触手,她忽而转身就是一把红土沙子,扬了他一个满脸。
郭嘉一句□□大爷险险就要脱口而出,因夏晚是个小姑娘,生生忍在喉咙间,还想要抓她,她接着又是一把红土沙子,扬了他满头满脸。
“很好笑是不是?”夏晚哑着嗓子道:“我就是厚脸皮了,不害臊了,就想跟你圆房,你少爷身子金贵不肯要我,送出去就得,平白儿的笑话我作甚?”
夏晚虽说年龄小,但身材细盈盈的高,穿着件包臀小布衫儿,身姿格外轻跃灵巧,至于那张脸蛋儿,套句乡下人的俗话说,就是白瞎了一张标致又勾人的小脸蛋儿,小姐身子丫环命,没个好命好爹娘,活该受苦的命。
郭嘉虽说也是平常孩子们穿的青褂子,但他脚上那双上等的麂皮皮靴,便揣着银子也买不来。所以人们常说,地主家的家业不在身上显摆,而在脚下稳稳的踏着。
地主家的病儿子,因为小夏晚的冲喜一下子就站起来了,如今水乡镇好几个痨病汉子,都在央着爹娘给自己买房媳妇回来冲喜呢。
小儿无忌,田狗剩留着茶壶盖儿,正是牙褪了一半,七岁八岁狗都嫌的时候,尖声叫着:“小夏晚和郭六畜洞房喽,小夏晚和郭六畜洞房喽。”
夏晚心说还没洞呢,瞧如今郭嘉的样子,想洞房怕是不容易。
但她打小儿在街上跑,整个水乡镇也无人怕她。便她转过脸来再凶,田狗剩也不怕,反而叫了个欢:“凶丫头红脸喽,凶丫头红脸喽。”
看客皆是些粗汉粗妇,自然是轰堂而笑。
正在往前走的郭嘉忽而止步,一把揪住那田狗剩脖窝后面一嘬辫成条细溜溜的毛儿,低声道:“给你夏晚姐姐道歉,说声对不起,再说声我田狗剩往后再也不敢了,否则,我就揪掉你这嘬子毛。”
那是一嘬子胎毛,打这孩子生下来就留的,水乡镇的孩子都有这种习惯,孩子在十二岁之前全都剔发,但会在颈窝处留一串胎毛,俗称慧根,据说只有留着它,读书才会有出息。
小狗剩低声道:“我大伯说你是个痨病,我咒你明日就死。”
郭嘉笑了笑,忽而鼻息一声嗤,手略一用劲,真的就把田狗剩那嘬子慧根给揪掉了,挽在手中扬了扬,丢在田狗剩脑门儿上,再牵过夏晚,转身进了自家院子。
田狗剩一摸脖窝里一把血,再揪着串子稀溜溜的毛,哇的一声哭,转身便跑着回家告状去了。
隔壁的老太太串串娘,郭嘉二叔母何氏,三叔母齐氏三个就挤在二房的门口看着,郭千斤和儿子郭银俩个站在一处,袖着手,找了个最好的位置,也在那儿看着。
郭家大院里,正房檐廊下,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
右边的贼眉鼠眼,躬肩缩腰,一幅猥琐形样,那是夏晚的老爹夏黄书,夏晚远远瞧见他便是刀子似的一眼剜过去。
左边一位,乌金包牛皮的蹀躞腰带,麂皮长靴,本黑色金线绣着忍冬纹的袍子,俊面光洁,浓眉弯弯,两目淡褐,俊美的面庞上蒙着一股子天生的慈爱。
但夏晚怕极了这个人的慈爱和笑。
他就是呼延神助,当年亲手替夏晚裹锦缎,把她抱进石棺之中,献祭给战神蚩尤的关西提督。
人送其外号玉面阎罗,并不是因其在关西的战功,而是因为他长的俊美,面目慈和,但为人实在阴损无比的原因。
还不等夏晚进门,他已经两步跃下了台阶,沙声道:“晚晚,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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