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夕神情恍惚回到南园,她无法接受周惊鸿说的那些话,甚至不愿意去相信那些话是从周惊鸿的嘴巴里面说出来的。
丫鬟们说了什么她这个时候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许念夕还没有办法从听到周惊鸿说的那些话的震惊和打击里缓过神来。周遭的一切,对于此时的她来说,都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了。
会被打击,是因为许念夕并非一点都不明白周惊鸿说出来的话。她至少明白,自己的情况确实就是——出身不高,父母和离,并没有什么厉害的家族背景当助力。
不说家族背景是厉害还是不厉害的了,她的祖父、父亲都不曾有一官半职,外祖父或者能够帮到她一些,可那就像是周惊鸿说出来的,也就是能够让她顺利嫁进这京城里哪个小门小户的人家做正妻罢了。
什么侯府、国公府,又或者是伯府、世家,全部仅仅是一场奢想。
这些事情,难道自己从来都不明白么?许念夕在心里问自己。
她呆愣愣的坐着,回想着过去点滴,想自己为何会变成今日这般。过去在富阳的时候,她似乎也没有过太多的奢想。虽然那个时候从不会想出嫁之类的事,但同样更不曾想过多么富贵的生活。
可是,如今这一切都变了。
自从父亲中举了以后,她就一次又一次、数不清到底多少次从祖母的口中听到他们一家人将会过上什么样的好日子的话。她的爹爹中举了,他们就可以上京城了。等到她的爹爹考中了进士,他们一家就可以留在京城里过富贵生活了。
那个时候没有太多具体的概念,只隐约自己心里有所想象,祖母所谓的富贵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可只是她自己凭空想象罢了。
真的到了京城,她才明白自己祖母说过的富贵生活是怎么样的。只是在四公主府走了一趟,她就明白了自己祖母说的是她以前想也想不到、从不认为自己能够过上的那种好日子。
用的东西无一件不是精致贵重;吃的食物无一样不是佳肴美味;佩戴的首饰无一件不是华丽又璀璨,穿的衣裳无一件不是剪裁精良,甚至结识的同龄人,也无一不是贵女千金、王孙贵胄。
她满心的期盼着,相信着,等待着,自己能够有一天过上这样的生活。
许念夕还记得清清楚楚,来到京城以后,她原本和睦的家就变得和过去不同了。祖母因为他们没有住进公主府里而成日的抱怨,有的时候是当着她娘亲的面说,有的时候是在她面前说,告诉她如果不是娘亲的话他们应该住在公主府里面的。
娘亲开始的时候忍耐,后来忍不下去便是争吵,闹腾得不消停。
只是,她就算不怎么明白为什么他们没有能够住进四公主府,到底清楚这种事情怪不得自己娘亲。何况,许念夕是想着等到自己爹爹中了举,往后的日子就不用担心了,并没有想过自己的爹爹,或者说许家,是要靠外祖父才能够过上好的生活。
之后发生的种种事情却叫许念夕不得不承认,她以前想着靠自己父亲过上好的生活的想法太过简单愚蠢了。她的爹爹什么都没有,祖父帮不上什么,便只能靠外祖父和舅舅帮忙;而一旦没有了外祖父和舅舅的帮忙,自己父亲就不见得能够有多少作为了。
许念夕在自己的外祖父、舅舅来将她和自己娘亲、自己弟弟带去公主府那一天,深刻的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看着她没有任何权势的祖父和祖母,哪怕再怎么的不想、不希望她和弟弟走却根本一点法子都没有,到最后只能够破口大骂。
那个样子,实在是说不出的可怜,甚至被奚落没有教养,实是说不出的羞耻。
就算不愿意到了这样的地步又怎么样?他们最后还是走了,她的祖父祖母根本束手无策。
住在四公主府的这段日子,许念夕真切的感受到来自外祖父和舅舅的关爱,这让她同时意识到了,比起期待自己那个会欺负自己娘亲的父亲来说,不如将希望放在外祖父和舅舅的身上。
她明明有两个在京城身居要职的外祖父,有一个英国公府出身的外祖母,有数位十分有出息的舅舅,还有一个没比她大上几岁、嫁入侯府做了世子夫人的姨母。
明明有这么好的外祖家,明明有这样能够让她过上比在富阳时好上不知道多少倍生活的亲人,许念夕越发的不想要回富阳去。
她更是在察觉到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多半要掰了、没希望再好好过下去的时候,只想要留下来,留在京城,一点都不想回到许家,不想回到自己爹爹、祖父、祖母的身边去过以前的那种生活。
被京城的权贵繁华所诱惑得迷了眼的许念夕终于还是生出了不切实际的想法。
十三岁的她,很快就及笄到出嫁的年纪了。她以为,离开许家,有外祖父等人护着,她不是没有希望攀上好的人家。正是因着这一点,许念夕越想要靠着这个来博上一场。就在今天,就在不久之前,周惊鸿将她的这个念想狠狠的碾碎了、碎得连渣滓都没有能够剩下来。
许念夕以为周惊鸿对她不是什么想法都没有,以为周惊鸿这样时常送她礼物、到四公主府来看她是对她有心。她以为自己没有弄错,也不觉得自己会弄错,她并不认为周惊鸿对她半点都没有那些男女之间的想法。
这样想的许念夕怎么会想到周惊鸿会对她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送她礼物、来看她,只是好玩而已。礼物不值当几个钱,无所谓,送了便送了,没什么好心疼的。就算觉得她和别的女子不同,至多让她进门做个妾室,正妻的位置,她是怎么想都不可能落到她头上的。
多么残酷而又令人绝望的现实。
周惊鸿的当头一棒终于把许念夕给打醒了。许念夕呆坐着在屋子里头,直到天地之间开始拉下黑色的帘子,她也想明白这期间的种种。
屋子里越来越暗,丫鬟点了烛火,许念夕眼前忽而之间重新拥有了光亮。她在昏黄的烛火里看着这屋子的种种摆设,看着这些只属于别人的奢侈,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她奢想的生活根本和她没有半分关系。
桌子上摆着装着周惊鸿送她礼物的那一口檀木箱子,许念夕伸手拨起铜片打开匣子,里面装着的那些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精致小巧的礼物出现了在她的眼前。这一刻,仿佛是这些礼物都一起在嘲笑着她的痴心妄想。
因为她竟然以为这是别人的用心、以为别人的花了心思的,谁知道呢,结果别人根本没有在意过。
许念夕一下子又觉得厌烦,她伸手快速地、重重地盖上这木箱子,弄出突兀的“砰”一声,在这傍晚的寂静里尤为刺耳。绝望吗?不甘吗?不愿吗?可是,她又有什么法子呢……许念夕颓然的想着,她到底能有什么法子呢?
“夕儿?”林妧听丫鬟来禀报说女儿似乎有些不对劲便赶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了。林妧走进屋子里头,看到自己女儿丢了魂一样的坐在那里,完全没有注意她进来了,顿时间就喊出了声。
听到了自己娘亲的声音,许念夕的眼里多了两分神采,让她不那么死气沉沉。她转过头看到林妧大步朝着自己走过来,听到自己娘亲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顿时间便觉得绷不住了,心里的委屈和酸涩以及绝望好像找到了可以发泄的口子……
许念夕站了起来,她冲到林妧面前,抱住自己的娘亲便“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在年节之前,林妧带着女儿许念夕从四公主府里搬了出去。对于李妍来说,生活并无多少的影响;对于林妧来说,却才算是自己真正的开始了新的生活。
许念夕确实的受到了相当沉重的打击,这让她很久都没有办法释怀,没有办法忘记周惊鸿对她说的那番话。
她满心不甘、满腔怨念,却只能够自己一个人慢慢的消化。那天傍晚,林妧抱着许念夕两个人哭作一团,母女两个互相安慰,终于体味到“相依为命”这四个字的沉重意思。
正是因为还有自己的娘亲陪着,许念夕没有过什么不好的念头,就算那个时候真的感到异常绝望也没有产生过任何不好的念头。
许念夕在痛哭中将事情都说给了自己的娘亲听,借着这一次的事,林妧也意识到自己女儿一些想法上的偏差,更发觉到自己作为母亲的失败。
林妧本以为作为女儿,她让自己的爹爹到这个年纪还在替她操心实为不孝;作为姐姐只给自己弟弟添麻烦也算不得是好姐姐;和许季之间的婚事让她对自己为人妻子是否合格产生了动摇;儿子如今不知道究竟怎么样了,女儿也没有能够教导好……这让林妧觉得自己无论作为什么身份,都是失败。
这七八个月以来的事情让林妧对自己整个人都几乎进行否定,她深刻的认识到自己过去对父亲、对弟弟做得有多么的不够,对儿子和女儿也根本没有她以为的那样好,却又对许家的人、对许季只差没有到掏心掏肺、呕心沥血的地步。
那是多么错误行为,她可以对丈夫好,可是为什么非要让自己被人觉得低贱、被人觉得好利用好算计?她对许家的人那么掏心掏肺,他们又是怎样待她的?林妧发现了自己最错的地方到底在哪里,和许家之间如今已划清界限,她不愿再多想,可林妧想要对自己的爹爹、弟弟还有女儿进行补偿。
她如今想明白了,许家的人于她来说已无什么关系,往后能不能够再嫁人,她也无所谓,倘若再嫁日子却过得糟糕,哪怕以后都要被人指指点点她也情愿就这么过了。不管怎么样,至少女儿许念夕还在她的身边,她有女儿在也足够了。
于林妧而言,唯一的遗憾……依然是小儿子许云不在她的身边,她没有办法照顾她。如今林妧只希望儿子许云能够平平安安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否则她必定无法原谅自己。
林媛在奋勇侯府里养胎,并没有听说太多林妧和许念夕的事,只知道她们从四公主府里搬出去了。碍着自己的身子,她没有办法去看看堂姐林妧和许念夕,只是差了碧衣带着丫鬟婆子替自己走一趟,送些东西过去。
因着林媛叫人去了她林妧和许念夕,又送了不少东西,林妧便就带着许念夕上侯府来看过林媛一回。林媛瞧着自己堂姐的精神状态还不错,并没有问为什么从四公主府里搬出去。她倒是不知道许念夕在四公主府里面做过什么,毕竟李妍还不至于到处去宣扬。
既然亲眼看到林妧和许念夕都还算好,本就分不出多少精力神的林媛心思便没有往她们身上放。她如今和齐莺语两个人算是望眼欲穿,只等着有无什么消息从富阳那边传回来,又或者能够来封信之类的。
只是,无论是林媛还是齐莺语都没有等到齐浩然和李璿的信件又或者哪怕是只言片语。富阳的消息传回来得很慢,且差不多可以说是没有多少消息传回来,除去最初知道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得到的消息就少得可怜,根本没有办法了解到具体情况。
隆冬腊月,京城里大雪已下过不知道多少场,腊八节都过去好一阵,小年都过了,眼瞧着年节就近了,而齐浩然和李璿也离开京城两个月左右,他们走之后,林媛和齐莺语两个竟就半分消息都没有能够收到。
这一年的年节,于林媛和齐莺语来说显得颇有几分凄凉。没有往年临近年节时喜气洋洋的感觉,她们两个心里都焦急得很,却又都尽量不表现在脸上。林媛的婆婆朱碧葱每天都要开导劝慰劝慰林媛和齐莺语两个人,就是知道她们必定胡思乱想了。
哪怕不觉得齐浩然和李璿会出事,朱碧葱也一样盼着齐浩然李璿两个能够早点回来京城。天寒地冻的季节,变数太多。废太子选在这种时候再一次闹出来事情,说不得是有什么样的计划。她原本以为废太子被关到富阳应该就不会再有什么事了,没有想到还是出事且又出了这么大的一桩。
腊月三十的这一天,林媛和齐莺语都起得很早。府里头各处都被仔细细的收拾过再挂上大红的灯笼,树叶早已凋零的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红绸子,下人们纷纷穿上新衣,分明是一派喜气的样子。
可无论是林媛还是齐莺语,都没有多少的高兴情绪。她们越是没有消息,越是担心也越是害怕。虽然是这样,但林媛该做的事情都没有落下,太医交待每天都在屋子走上一两个时辰这件事,林媛每天都会坚持。
完全收不到齐浩然的信和消息,林媛就自己给齐浩然写信,一封又一封整整齐齐叠折好封到信封里却没有一封叫人送出去的。开始的时候,能够忍着三五天写一封,等到后来,就变成了每天一封了。所有担心害怕和忧虑,林媛都写到了纸上,这样至少她心里能够好受一些。
按照推算好的日子,林媛应当是年节之前便能够生下孩子才对,只是现在已经又过去一段日子了却还是没有动静,一直以来朱碧葱还能够淡定着。
林家的众人却都难免着急了,就怕是有什么事。只是每次不管请哪位太医来诊脉都说没事,叫林媛继续注意着、休养着,让她调整好心情,林家众人慢慢的冷静下来,便唯有等着看看情况。
除夕的这一天上午的时候,不放心的徐悦珊便过来看了一趟林媛,问了太医诊脉的情况,见她无事才匆匆回林家去了。
除了徐悦珊以外,林媛的外祖母也惦记着她的身子,让林媛的大舅母过来看她一回,也顺便看一看府里头产婆、稳婆之类的有无准备妥当,就怕孩子们想一起过新年,在这种时候蹦出来。
齐莺语那边,郑国公府也派人过来看她,只因她如今哪怕和算着的日子还差着一些,可差得不怎么远,也算是说不好什么时候就突然发动了。即便郑国公府的人想要她回去过新年,一样不敢太乱来了,只得将她留在了奋勇侯府,找人过来看看她情况好不好而已。
除夕这天上午林媛和齐莺语两个人都见了好几波人,等到下午的时候,才算是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大约是潜意识里总想着今年是年节,而齐浩然多半回不来了,林媛越是在屋子里待着就越是觉得闷得厉害,听说外面天气不怎么的差,便叫碧衣和碧纱扶着她到外面走走散散心。
齐莺语正好想着过来看一看林媛,两个人倒是在外头碰上了。齐莺语从怀孕两个多月的时候就开始孕吐得厉害,一直到了有七个多月了才消停,先前瘦得快要脱形,这两个月总算是养回来了一些。
自从齐浩然走后,林媛也瘦了一些,不比齐浩然在京城、在府里头的时候圆润了,只是比起齐莺语来,她还是看起来要胖一些。肚子相比之下最明显,一来是她这一胎是双生,齐莺语不是;二来她比齐莺语更胖,肚子难免也跟着大一些。如今两个人早已不再互相取笑,该说没有抱在一起痛哭都是好情况了。
齐莺语听林媛说在屋子里待得闷出来走一走,她本又是去找林媛的,自然就陪着她一道。关于齐浩然和李璿到今天都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这件事,在这个时候,倒是谁都没有提起,可是各自的心思对方却都十分的明了。正是因为明了,反而不需要说得太多。
冰凉的空气蕴藏着寒冬的气息,不怎么浓烈的阳光过分温温柔柔的照在身上,没有多少感觉。每一口呼出的热气都变成白雾飘渺,手中提着的热烘烘的手炉照得手背有些发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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