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也奇怪,段岭已经听过四个人吹这曲子了,郎俊侠、寻春、李渐鸿与武独,印象最深刻的,是在上京名堂的那一天,以及来到西川时,万籁俱寂,寂寥顿生,倚着门听见武独曲声的那次。
郎俊侠。
每次想起这三个字,段岭都会一阵颤抖,他甚至不愿意去想起这个人的相貌,也不愿去提起他的名字。他下意识地翻了个身,却没有抱到武独,睁开眼,感觉到笛声似乎真的存在,然而刚一醒来,声音便停了。
武独不在。
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离开武独,从前睡醒时武独一直都在,也许在房外练拳,也许在院子里浇花,也许在房间里收拾东西。
现在他一睁眼,房中便空空荡荡的,尤其是夕阳西下,令他莫名地有点心慌,今天是第一天,还有六天。
段岭坐起来,呆呆地看着院子外头,秋天来了,潼关的秋天有股萧瑟味道,树叶在秋风里哗啦啦地响,第一波黄叶飘了下来。
“武独……”段岭自言自语道。
“想什么呢。”武独蹲在床脚,突然开口道。
段岭吓了一跳,说:“你怎么还没走?!”
“嘘。”
武独穿着一身夜行服,颀长食指竖在唇前,打量段岭,目光游移。
“我还是不放心。”武独说,“要么一起走吧。”
段岭说:“不,不行。”
“太危险了。”武独皱眉道,“实在放心不下。”
段岭说:“这么走了,边令白又怎么办?”
武独答道:“我在他的粥里下了一剂七日癫,七天后他就会发羊癫疯,口吐白沫,七窍流血而死,我们一起回去,来得及。”
段岭说:“万一牧相另有安排呢?贺兰羯还会回来的。”
武独说:“万一你被他发现了,死了,我怎么办呢?”
段岭听到这话,心里莫名地一阵悸动,武独那表情却十分冷静,丝毫没有平时不耐烦的样子,段岭知道他是认真地在考虑这事,每当武独认真起来,就是这副模样。
武独微微地皱着眉,又说:“我从厅内出来,先是在粥里头下毒,看看他喝了不曾,怕我一走,他就对付你。”
“你看,现在也没有事。”段岭朝院外望,朝武独问,“他做什么去了?”
武独答道:“他在与费先生说话,很快就过来找你了。”
段岭说:“你记得那句话么?先帝告诉你的,有些事,哪怕明知必死,也要去做。”
武独沉默了,他的眼睛非常深邃、漂亮,眉毛微微抬起,看着段岭。
“你胆子很大。”武独笑了起来,说,“可是你百密一疏,仍漏了一件事,想起来了么?”
“什么?”段岭茫然道。
武独:“他要是发现账本没了,怎么办呢?”
段岭如梦初醒,说:“对,失策了,该伪造一本放回去才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他要是问起,大家只好装傻,给他个死无对证吧。”
武独答道:“费先生替你伪造了一本,下午我放回去了。”
谢天谢地,段岭出了一背冷汗,武独说:“我都跑到城外了,才想起这事,特地折返,办完,再提醒你一声。”
武独看着段岭,段岭笑了起来。
“那……”武独欲言又止。
段岭傻乎乎地坐在床上,一身雪白的单衣长裤,武独打量他一眼,又说:“我这就走了。”
“你……路上小心。”段岭说。
武独答道:“我知道你会射箭,有危险就跑,保护好自己,你也……千万小心。”
武独身材颀长,便这么蹲着,对坐半晌,二人之间只闻呼吸声,院外的树叶离了枝头,在空中飘来飘去,落在花丛里,蜜蜂“嗡”的一声振翅飞走了。
武独转身跃下床去,飞步出房,捞着房檐一个翻身,消失了。
段岭有点不知所措,只因彼此分别之时,他的心里响起了一句久违之言,那声音就像潮汐一般,带着曾经无尽的悲伤朝他袭来,却也如同潮汐涨落,在卷进他心房的最后一瞬间,温柔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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