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登了一个月,还以为不会有回音了,没想到这时候电话打了过来。香港那边都已经有了第四代,哪里还知道当年上海的旧事,要不是家里老人看到了旧照片,怎么也没想到还在上海的家人还会找过来。
登报纸的时候只说血缘亲友盼望一见,没说苗奶奶已经去世很多年,其实梁家的两位老人也早已经过世了,苗奶奶的哥哥两年前也走了,现在还在的是苗奶奶的嫂嫂。
电话打到大伯的手机上,开口是慢悠悠的上海话,抖着声音问:“是安琪吗?”知道苗奶奶已经不在了,那边长久的停顿一下,大伯一向不会说话,就干脆等着那头先说话。
那边再开口的时候先介绍一下,说是安琪的嫂嫂,自从梁家解放前去了香港,跟安琪就再也没见过,她记忆里的小姑子梁安琪还是十八岁时候的旧日模样。
老太太慢慢说了许多话,上海话里偶尔也夹几句广东方言,她竟还知道自家小姑跟苗明斋的事,问一问苗家人如何,听说确实结婚了,她就心满意足的叹口气,可又都已经不在了,接着又是许久不说话。
听说了梁家小洋楼的事情,一定要回来看一看,离开故土快要七十年,分别了也近七十年,再没有想到还会有安琪的消息。
这位宋女士今年已经八十五岁,要是梁安琪还在,跟她就是同年,问明白苗家有子有孙女,她竟然笑一笑,问大伯说:“安琪明斋两个这么喜欢小姑娘,怎么没有生一个女儿。”
大伯自己都是领养的,只是在电话里不好说出来,既然是那边要回来,就由他们负责接待,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第一次回上海,家里晚辈不同意,她怎么也不肯,回来一趟少一趟。
定下时间立即就要过来,年纪太大怎么好做飞机,可是老人家硬要回来,说要是儿子女儿不送她过来,她自己坐船坐飞机,一定要回来。
当年走的时候就是坐船,梁家宋家和苗家三家人家的东西放了大半船,两个小辈一门心思留下来建设新中国,到临时开船了跳下船去,等家人发现的时候,船都已经开了一半。
现在回忆起来还叫人唏嘘,大伯听了这么一段旧事,回来就跟大伯娘说,大伯娘磕着瓜子摸着猫:“那时候的人思想觉悟高,要么爸爸妈妈都是党员呢。”
后来那点事也就不必说,大浪潮之下哪里有特例,只是那边问得紧,大伯只好先敷衍过去,说爸爸妈妈都是生病走的。
苗苗听见大伯娘这么说,好像跟奶奶又接近一点,那些旧信件是往昔的温柔时光,从这些片段里面去感受奶奶的生活,不知道在宋女士的口中,奶奶会是怎么样的人。
联系的事情交给了苗苗,大伯也不会网上订酒店,苗苗联系的也是香港的第三代,年纪比苗苗大的多,苗苗要叫堂姐,时间联系敲定了,替她们先定了一个礼拜的酒店。
大伯跟着又发愁,也不知道那边条件怎么样,现在的人早已经不迷信港奥台,内地日子好过了,大伯一家在上海也算是条件好,也确实是要想想怎么招待人家。
外滩总要看一看,一边算是变化小的,另一边的变化吓死人,看看东方明珠,再吃吃本帮菜,几条老马路逛一逛,再看一看老房子,其实现在也没什么好看的,手续还没办完。
里面这点住户不拿到赔偿金不会走,赔偿金给多少,还得两家人合起来商量,大伯香烟抽了一根又一根,跟大伯娘说:“这个房子我想给苗苗。”
大伯娘之前是不知道,原来一箱子银洋钿那也拿的应该,知道丈夫是领养来,姆妈走的时候还把房子给了他们,小叔子就拿到出国那点钱,心里还有什么意不平,是人都帮亲生子,人之常情,丈夫这话也不是说了一趟两趟:“又不是不给她,要看那边是什么意思。”
现在也只能等,谁知道那边是什么光景,香港他们也不是没去过,住的地方很浅窄,一条条巷子又细又长,隔了七十年,就算是原来走的时候再有钱,现在也不一定了。
大伯还打听了苗家有没有人在,苗梁两家倒是一直走的近,小儿女们等于是私奔了,两家人到了那边也当是亲戚在走动,本来说好的,到了香港就给他们办婚礼,又不是不同意,哪知道还一门心思要留下来。
只是苗家后来又移民到加拿大去,老人走了,小辈的联系也就断了。苗家准备好了接人,大伯借了程先生的车,开到机场去接人,来的一共三个人,一个女儿一个孙女。
大伯大伯娘和苗苗三个人等在机场,举着牌子等人走过来,宋奶奶的女儿还会说上海话,孙女就已经很生疏,看起来比苗苗大一点,把她们送到酒店去的路上,宋奶奶一路看着苗苗不说话。
还以为苗苗就是大伯大伯娘的女儿,一眼看过去儿子一点不像爸妈,倒是这个孙女很像,有点像梁家人又有点像苗家人,眯着眼睛仔细看一看,还是更像安琪。
老人心肠软,看见的时候就掉眼泪,上了车断断续续讲起来,眼泪就掉的更多了,她跟梁安琪其实是同学,两个人在女学堂里最要好,回家玩的时候见到了安琪的哥哥,两个人彼此有意,妹妹在里面牵线,促成的这一桩姻缘。
老人家大概是从来没有跟人提起过这件事,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旧时光,眼角边的皱纹都带着笑意,拉着苗苗的手一摸就笑起来:“是安琪的手,一模一样的。”
苗明斋也是借着哥哥来接近妹妹,一开始家里还不同意,梁家生意做的更好点,苗家差一点,嫁女儿只有高嫁的,哪里有低嫁的:“我们读了书,也还是听父母的,可是安琪不一样,她看中了就一门心思认准了。”
拿她当幌子去约会看电影,又要瞒过她哥哥,两个小姑娘的友谊牢不可破,她真的一点点口风都没有漏出来给男朋友,后来也常常想,是不是就这么害了她,让她更加坚定的留在上海。
连帮她逃跑也是两个人一起拿的主意,当时多么天真啊,还想留下来,以后总要建交的,会收复失地,到时候又能跟家人在一起。
宋奶奶那时候刚刚嫁进梁家,跟小姑磨在一起的时间比跟丈夫都多,人前不能跟丈夫太亲热,跟小姑不要紧,这叫姑嫂和睦,婆婆看了只有欢喜的。
那时候已经准备起了嫁妆,嫂嫂当参谋,花缎子是要的,洋红的旗袍也是要做的,她一件件细数起来:“你们不知道,你奶奶年轻的时候多么好看,那件红旗袍的蕾丝料子,法国进口的,一卷十几个银元,姆妈嫁女儿,舍得钞票。”
这卷料子后来做了那件红旗袍,一直保存到了现在,苗苗这才知道来历,说定奶奶留下来的旧东西,都能听到一点旧故事。
两个人想好了要留下来,嫂嫂替她打算,要吃要住要开销,还想三年五年能见面,但也给她留了实足的钱,这么多年的私房全贴给了小姑子,反正香港的房子她知道在哪里,谁知道一别六十多年。
宋奶奶讲话慢悠悠,大概年轻的时候就是个慢性子,苗苗一看见她就很喜欢她,她看上去跟苗奶奶是一样的人。
“你不知道她这脾气有多急,动不动就要着急的,家里宝贝她,苗先生也宝贝她,也不知道她长大点还急不急了。”这话苗苗是第一次听到,她记忆里的奶奶是绝不着急的,也不会发脾气,什么话都慢慢说。
苗苗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这位舅奶奶,说奶奶后来当了老师,教英文教音乐,宋奶奶笑起来:“女校到孤儿园去的时候,她倒确实是喜欢小孩子的。”
想一想突然流泪,一念之差,落了家人许多年的埋怨,可又都知道安琪脾气大,一开始还想局势能好一点,说不定能把人再接回来,等了多少年都没希望,后来也就再也不谈起了,家里的小辈还是这一次才知道原来还有个姑太太。
大伯一路开车先去酒店再去饭店,老人家兴头很浓,又要去看老房子又要去看外滩,她记忆里的还是老地名,霞飞路海格路,还有高尔登路慕尔鸣路,知道路名早就改过来,叹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吃午饭的时候程先生也过来了,一进门宋奶奶就笑起来,知道是苗苗的丈夫,拍拍她的手:“你跟你奶奶,连眼光都像。”
程先生大大方方接受夸奖,然后问宋奶奶要吃点什么,宋奶奶想一想:“别的都还好,只有烤麸吃不到。”
六样冷碟再加一个四喜烤麸,拌了黑木耳香菇黄花菜,送上来一看宋奶奶就笑起来:“就是这个,那边买不到烤麸,有手艺也不能做。”
苗苗挟了一个给她,隔了这么多年再吃家乡滋味,牙齿虽然不好了,可是东西很软,慢慢嚼着咽下去,眼眶都泛红,吃完了拉住苗苗:“去看看旧房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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