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防着安敞与沈归要偷她的法典,亲手摹了一本假的随时备用。而她以契丹大字摹这法典,也不是糊弄差事。她以自己为妇人的眼光,书写了一本她理想中,草原霸主们该相互遵守的契约。这契约中,规定奴隶主与贵族不得虽意杀害奴隶,不得肆意强抢奴隶们的女子拘为已有。
最可笑的一条是,她刻意提到,成年后的女性奴隶们,应该属于自己的爱人,丈夫,而不是奴隶主。若有奴隶主强迫女奴隶发生关系,当处死刑。
这只译了十不到一而已。赵荡丢下那份译文,挥了挥手道:“给你们三天时间,务必将这一本法典全部给本王译出来。”
幸得安敞是选择了他。若是选择了黄头花剌,或者西夏,再或者西辽,奉上这部法典之日,也是他人头落地之时。
而赵如玉,也将陷入被人掠夺,争抢,被弱肉强的境地之中去。
……
辽已亡,大历自有史书出。从《辽史外戚传》中,如玉默默推算,算到二十年前那亡帝时,心中也有了定论。她的生母,恰如方才在书店中时,那赵夫子的诗中所述一般,是花剌同罗氏。
亡时不过十八岁,恰是她这样的年级,嫁予帝王,是否享过荣宠,不知,是否得到过爱与照拂,不知。死于逃难途中的产褥,不曾像辽亡帝其他的妃嫔与子女一样,被金廷掳去,沦为奴隶,任贵族们鱼肉,折磨致死。
沈归曾说,他见过她。如玉当时心中虽有猜度,却并不好奇。概因那个亡国公主的身份,于她来说是天与地的距离,况且国已亡,追溯祖辈的荣耀,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不知为何,她如今却好奇起这位同罗氏来。在西京时如玉听那刘婆子说过,当今圣上归元帝宫中,也曾有过一位花剌妃嫔,恰姓同罗,按《外戚传》来推算,这两个同罗氏,当是一族的姐妹。但是花剌女子常遮面纱,除丈夫外,甚少有人能亲见其颜,所以至死,再无人见过她的长相。
如玉捧杯凉茶,正翻着书,便听许妈报说隔壁院的银儿来了。银儿眉细似弓,眼挑而细,面相十分精明。她托着盘子酥酪,进屋先见一礼,将那酥酪放到了桌子上,笑问道:“二少奶奶读的这是什么书,瞧着奴婢竟是不认识的样子。”
如玉看那碗酥酪,自然就要想到张诚,心头已有微微的不快。她合了书道:“不过是些杂书而已。”
银儿仍是一笑,躬着腰,笑的极其谦卑:“虽奴婢不识字,却也瞧着,这不像是咱们中原文字了,难道二少奶奶竟能识得番文不成?”
如玉脸僵了僵,看银儿那怪异的笑容,忽而就明白过来。她随身带着国玺与法典的事情,就连张君都还瞒着,如今光明正大捧着一堆的番文书看,府中诸人自然要起疑心。
“二少奶奶放心,三少爷说,此事天知地知,你知他知,他会埋到土里头,永远也不说出去。”银儿留下这句,退了出去。
自出秦州后,在西京一个月,再到京城这几天,如玉读了许多书,各方打听,也将如今诸国间的战局摸了个大概。当初辽之所以被灭,是因为金与大历自海上为盟,辽事先并未听到风声,所以未能以法典召集花剌、西夏并土蕃诸部,诸部未能赶得上勤王,辽便灭了。
如今土蕃、西夏与西辽诸国皆遭金节节而击,就连大历,都要皇帝亲征,与其相抗,无论那方得到这部法典与国玺,便能凭此而号令草原各部,共讨金国,当然,讨来的土地与兵马,自然是属于那个号令者的。
如此大的利益与诱惑下,她这个亡帝最后残存的遗孤,定然要被随书赠予。想起祖父临终时交待过的话,她也知自己是个祸水,于炎炎夏日中森森打得个冷颤,将书一本本皆小心埋到了箱子最底层。
其后两天,张君不归,如玉自然是跟着姜大家全心全意学规矩。她月事到今已有一月未至,自己心有疑怕是怀孕了,跟着一群小姑娘们一起学规矩,裙不能摇钗不能晃,炎炎夏日中站一整日下来,腿肿脚硬,果真是吃尽了苦头。
这夜她掐算得自己月信至少过了四五日,越发疑心自己是怀孕了,小解时却发现亵裤上沾丝带红,又有些不敢确定。待睡到了半夜,小腹渐酸渐胀,坠也似的疼个不住。
如玉自幼未在月事上吃过苦头,渐渐腹如刀绞,忍痛唤来许妈,因她是生养过的,细问了些孕初期的症状,越发肯定自己是怀孕了。她才入府五六天,就此乍乍乎乎喊怀孕自然不好,而张君又恰好不在,如玉无法,只得叫许妈往周昭院里,去请个她院里的婆子来瞧一瞧。
过不得片刻,许妈带着个周昭院里的婆子走了进来。这婆子见枕上伏着个女子,一头乌发披洒,透着微微汗气。纯白的薄纱睡衣,透着隐约玉白的肤色,待她翻过身来,她心中才是一声咯蹬,暗道人人言二少爷人虽木呆,自外带来的夫人却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这美人果真名不虚传,玉体横陈娇无力的样子,便是妇人们看了都心动。
“都三更了,老奴未敢敲内院门,恰这李婆婆日常守在大少奶奶的倒座房,她常替府内仆妇们诊脉的,不如少奶奶先叫她看看?”二公子在这府中没什么地位,他唯一的老仆也是夹着尾走路,连人家的内院门都不敢敲。
这李婆子接过这二少奶奶的手,翻指压上脉,便见她乱发下一双圆圆的杏眼,十分戒备的扫了自己一眼。李婆子捉了两捉道:“这怕是个喜脉!”
许妈已是一声哎哟,乐的两腿都软了。李婆子心如鼓擂,收了手道:“许妈你在此守着,我去叫我们院里那守在世子夫人身边的带下医来为二少奶奶细诊,如何?”
所谓带下医者,顾名思议,诊女子衣带之下,便是女郎中,专诊妇科的。周昭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丈夫随御驾亲征,为统军。她新婚又怀着身孕,这府中再无人能越过她的金贵,所以院中有位带下医随时待命的。
未几李婆子便带来个年约三十左右的中年妇人,素面素衣,随身还背着药箱。她屏息诊完如玉两手的脉,点头道:“不是什么喜脉,大约是二少奶奶这些日子贪了生冷,月例推迟了而已。我这里恰有调经的丸药,只拿水化开服下,不过半个时辰,腹痛即可止。”
如玉疼的实在厉害,估算了一下张君只怕还要明早才能回来,接过那丸药并许妈手中的手,将药送到了唇边,忽而抬眉问这带下医:“大嫂七个月的身子,怕是已经很吃力了吧。”
带下医笑的极不自然:“暑热天里双身子,吃力是自然的。”
周昭是二月初有的孕,如今也不过五个多月。如玉心中有些微鼓,挥手道:“你们先下去吧,我自己吃。”
李婆子带着许妈妈先退了出去,带下医却还在。如玉才要松手,这带下医忽而扑了过来,直接将她嘴边的丸药压入嘴中,一手掐上如玉的脖子,一手连连往里头塞着,闷声,狰狞的脸色。如玉暗道这果真是要杀我的。她本力大,一脚横扫出去,将那带下医踹翻于地,随即两口啐出丸药,高声叫道:“许妈,关门,快些关门。”
这带下医那知软在床上一个瘦伶伶的女子,竟有如此大的暴发力。她翻起来就往外跑,撞倒了正往进来跑的许妈,又撞飞那李婆子,直接冲着院门而去。
如玉腹痛无比,捂着肚子跑到廊下便忍不得,只觉得哗啦啦一阵热涌,两腿一软便坐到了地上。那带下医恰跑到院门上时,忽而夜空下明光一闪,她一声尖叫,立在那地上却是纹丝不动。
腹痛而腰酸,如玉觉得自己连坐都坐不住了,眼睁睁看着张诚自墙头跃下,伸着双手朝自己冲过来。她仍还觉得有些奇怪:那带下医怎的就纹丝不动了呢?
许妈与张诚皆去顾如玉了。那李婆子见带下医傻站在院门上还不肯走,过去拉她一把道:“此时不趁乱跑,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带下医两眼闪着亮光,哼了一声,却仍是纹丝不动。李婆子趁着月光弯腰,接着倒抽一口冷气,裤子一热两腿一软,便坐到了地上。那带下医的两只脚上分别扎着两把五寸长的梭子,皆没脚面而入,牢牢扎入地下,将这带下医定死死钉牢在地上。
……
小腹酸而坠胀的痛。如玉连连往外哈着气,扶着许妈的手站起来,只觉得哗啦一阵热涌,哎哟了一声道:“许妈,这怕是不行了,你得赶紧找个郎中来。”
张诚自己伸手摸得一手血,怔在那里,面色瞬时惨白。许妈叫道:“二少奶奶这是小产了!”
如玉方才在床上时就觉得自己可能要小产,此时连番闹,知道要惊动这一府的人,扶着许妈的手往里走着,吩咐张诚:“三少爷,不要让那个李婆子跑了,带下医可是她带来的。”
张诚回头见门外已经涌来许多人,那李婆子犹还软脚坐在地上,打横抱起如玉。如玉沾血的手抵住张诚,颤声道:“张钦越,我是你嫂子,人多眼杂的,你这是做什么?”
她一头濡湿的汗,唇都失血色,在他怀中狸猫一般打着颤,挣扎着想要下来。张诚闭眼定了定神,终是将如玉抱进卧室,替她掖好被子:“放心,我一定会查出来,看是谁在害你!”
一时各处灯火涌来,区氏、邓姨娘,并蔡香晚等人都来了。张诚握了握那只沾血的手,从区氏到四弟媳蔡香晚一个个扫过去,见她们皆是幸灾乐祸的样子,拎过那李婆子甩手一巴掌,问道:“谁叫你这么干的?”
李婆子两目睁的滚圆,自当家主妇们脸上一个个扫过去,看到区氏时忽而放声大哭:“夫人,夫人,千万救救老奴啊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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